第八十七章 出城（中）

江淮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古籍《时疫》，递到了流萤面前。

“第三卷第六篇天花，按着上面的病症，装一个死人。”

“你让我装死人？”

流萤乱了头绪，一时不知该从何装起。

随遇拿过那本医书，强行塞到了她怀里。

“温闫手里有你的画像，城门守卫看过那幅画，一眼就能认出你，你不装死人，怎么蒙混过关？”

流萤不得不拿过那本《时疫》，翻到了天花那一章：

“比岁有病时行，乃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创，皆带白浆，随決随生。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者，疮瘢紫黑，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

她忌讳地合上那本古籍，差点念出“我佛慈悲”这一禅语，惊觉已不是尼姑身，于是改口道：

“这病太歹毒了，装什么不好，非得装天花？”

“不然你凭什么让城门守卫不看你一眼，就像赶瘟神一样将你赶走？”

流萤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不敢再反驳天花，就说起了这个病难以装下去。

“头面长疮就算了，就是这爆出白浆，浑身结满紫黑色的疮痂，委实有些扮不起来，我怕骗不了人。”

“莹莹，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随遇跃跃欲试地道：“你只管躺在架子上装死，剩下的一切交给我，绝对将你涂抹得连黑白无常见了，都得吓掉一双长舌头。”

流萤发怵地看着她，忽而有些后悔将她带下山了。

次日一早。

流萤被随遇使唤着躺在了木架床上。

她斜眼看着随遇捣鼓着那一堆瓶瓶罐罐，在那里忙着胡乱配色，不安地问着：

“师姐，那陶罐里装的是什么？”

“青黛、香炉灰、朱砂红、草木灰、砚台污垢、黄泥巴粉和石灰碎渣，这些扮匀了，全都得画在你身上。”

流萤好商好量地说：

“我荷包里还有些碎银子，要不你去买些胭脂水粉回来，随意地涂抹在我身上，装装样子就成。”

“天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装的，要画得真实，就得动点真手段。”

随遇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支檀香。

流萤忌惮地看着她，温吞地道，“你不是将那些灰全抹我身上了，还要动什么真手段？”

“江大夫交代了，天花一定要出疱疹，疮面流脓流浆，这样才能以假乱真。”

随遇熟稔地抖灭了香上的星火，抓住她的一只手，往架子上死死地按住，愧疚地道：

“莹莹，师姐这次对不住你了。”

随着流萤一叠声的闷哼响起，她的手背被烫出了一个个水疱，痛得她眼泪都飙了出来。

妙手堂前大门紧闭。

前来看诊的病人在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迟迟不见医馆开门，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大门徐徐打开，巷子里的絮语声戛然而止，众人翘首往医馆的方向看了过去。

江淮穿了一袭白衣，头戴高帽，用丝巾盖住了口鼻，浑身捂得严严实实地出现在了门口，将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他掩嘴轻咳了三声后，哑然了嗓子道：

“医馆前日接诊了一位头面发疮的淮阳人，连治了两日不见好，疱疹破溃，白浆渗出，连带着学徒也跟着发起疹来——”

“天花——！”

不知是谁爆发出来的尖叫，刺破了巷子里的平静，哗然四起，还在排队等候看诊的病患纷纷推挤着往外跑。

好比瘟神在后面追赶似的，瘸腿的单着一只脚都能跑出一阵风影！

江淮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弄，遗憾地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随遇亦穿戴了一身白衣白帽白丝巾，她从门后探出头来，望着那挺括的后背道：

“江大夫，还需要我和朱大叔出来为你助威吗？”

“缓一缓。”

江淮望向了长巷尽头，幽幽地道：“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人马不停蹄地过来给我们送出城文牒。”

果不其然，一刻钟之后，汴京府尹的侍卫就将整个医馆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去。

太医局则派出了一名医正，乘坐马车地赶了过来。

马车稳稳地驶停在医馆门口。

医正掀起车帘，看到那一身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夫，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双桀骜的冷眸，叫苦不迭地说：

“江淮，你可害死老夫了，一路疾驰，我这身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这事要怨，你就怨太医院的院使冷血无情，将这种送命活儿派发到你手上。”

医正当了一辈子老好人，最能忍气吞声，他浑然不在乎地说：

“大夫就得治病救人，是个病患就得看，那人歇在哪里，罹患何症？”

“疑似天花。”

“上面交代了，是瘟疫就得送出城火化，京师重地，绝不允许疫病暴发。”

医正快步进到隔帘里，看见木架上躺着一个人，走近两步，看清那人头面上的疮瘢，怎一个面目可怖了得，骇得他连连退到了布帘之外。

流萤眼袋青黑，颧骨隆出，皮肤上满是火疮留下的糜烂面，紫黑疮瘢可怖地爬满了整张脸，手背上成簇的疱疹还在往外流白浆……

这副死样儿，就连江淮看了都胆寒地颤了颤。

医正从药箱里拿出一张拟好的文牒，速速签字加盖上太医局的官印，一把塞到了江淮的手里。

“城门戒严，拿上这张文牒出城，随便找个荒郊野岭将这人给烧了，你带着手下那些人避到城外去，过段时日再回来。

他说完这话，匆忙抱着药箱跑了。

江淮将到手的通关文牒收起来，看向了那一袭白衣白帽白丝巾的随遇，压低了声音道：

“这天花是你画的？”

“我照着古籍上的图来画的，怎么，”随遇忐忑地道，“不像吗？”

“比真天花还吓人。”

随遇只当这是在夸她，得意地说：“知道我为何画得这般栩栩如生么？”

江淮凉薄地朝她递了道眼神，她就迫不及待地说了：

“寺里的藏经阁有很多经书，上面画了许多牛鬼蛇神，我听师太讲经时常常犯困，就在底下偷偷地临摹这些鬼怪提神，这才有了如此精进的笔法。”

“那你怎么不去临摹神佛菩萨？”

“神佛菩萨是我能随意冒犯的么？”

“那也是，你以后最好都别画了。”

江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把人抬上马车，我们出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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