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纸邀约,两处离殇
行期仓促,罗万的行囊却轻便得近乎潦草。
有琳恩同行,护卫与戒备皆无需他操心;此行也非深入蛮荒,沿途驿站足以补给。
时代到底是不一样了。
比起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在旷野中风餐露宿的古老旅途,乘坐驿站马车进行的长途迁徙,早已是如今的主流。
因此,罗万只是将小卖部的钥匙丢给了清晨来访的丽芙,随口嘱咐她照看一二。
时逢周末,店里本就冷清。
至于面包店送来的货,只需将货架上那些卖剩的陈货处理掉就好。
‘这点存货……看来到周末结束也清不完了。’
他暗自估量,即便算上咖啡馆那边的消耗,当初似乎也订得太多了。
货架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面包,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寂寥。
他不过是掸了掸旧外套肩头的浮尘,窗外的天光便已悄然沉落,暮色四合。
与小卖部的门可罗雀不同,一墙之隔的咖啡馆里,正氤氲着一天中最热闹的暖意。
推门,绕进吧台,今天也有一张熟面孔等在那里。
“皮伊!”
“罗万,快,过来这边。”
罗万心头一沉:竟然还有一张不那么讨喜的脸。
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邪风,奥莉薇雅竟从开店时分就守在这里。
身为潘海姆王女,她公务缠身,虽然她的极色鸟是常客,但亲身驾临,一周里能有一次便算顶天了。
不过,罗万转念一想,也好。
他正要拜托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多费心看顾一下阿黛拉。
那丫头不知何时又会捅出什么篓子,总让他放心不下。
虽说有丽芙在,但那两人似乎始终隔着一层,从未踏足过对方的领地。
“快过来,藏到这后面来。”
“嗯?”
然而,罗万还未开口,奥莉薇雅已是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抬起下巴,朝柜台外的一张桌子示意。
“看那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阿黛拉正站在一位身形颀长、金发耀眼的男人面前,似乎在为他点单。
那男人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温柔笑意,将一封信笺递到她手中,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精心雕琢的虚浮感。
活脱脱一副牧羊小子哄骗村姑的嘴脸,罗万暗自撇嘴。
“那是克洛夫伯爵家的威廉爵士。今年三年级,成绩顶尖,在同级生里口碑极佳。”
“是吗?”
“当然。他们家族世代为潘海姆王室效力,是标准的骑士名门,家底也干净。供养骑士团开销巨大,但他们的领地盛产最上等的羊毛。”
“我说呢,”罗万低声咕哝,“长了张放羊的脸。”
阿黛拉收下信,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
而一旁的奥莉薇雅,神情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舒展又安然。
“看样子,是舞会的邀请。伯爵这等身份,通常会先以信函试探。看来,他是真心实意看上阿黛拉了。”
“……”
“虽然礼数上略有不足,但以他的家世,作为罗歇尔家的联姻对象,也算绰绰有余。这下,我总算能安心了。”
罗万心底冷哼:那家伙的口味还真不是一般的刁钻。
奥莉薇雅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仿佛在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随后不等罗万开口,便径直朝那两人走了过去。
“恭喜你,阿黛拉。看来,你终于要正式踏入社交界了。”
“王、王女殿下!?不,这个是……!”
阿黛拉惊惶地躲闪着视线,恰好与吧台后的罗万四目相对。
她触电般地将信塞进口袋,头埋得更深了。
该怎么说呢。
罗万记得清楚,从初见时起,她就说过,她来学院是为了结婚。
一丝苦涩,毫无来由地从舌根蔓延开来。
“唉,随她去吧。她的人生,她自己会看着办。”
罗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走到店外,点燃了一根。
白色的烟雾混入夜色,袅袅升腾。
关于阿黛拉的一幕幕,也随之在他脑海中翻涌。
偷面包时被抓现行,双手合十,可怜巴巴求饶的模样。
被安德森逼着吞下所有面包,两腮撑得像仓鼠,眼泪汪汪的样子。
嚷着要展示魔法,结果差点把小卖部付之一炬的样子。
在对抗赛里魔法失控,险些在水里溺死的狼狈样子。
甚至,还有被从地狱归来的安德森再次痛殴后,还想着从背后偷袭的蠢样子。
‘威廉啊,朋友,你这辈子算是栽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竟豁然开朗,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笑意。
仔细想想,阿黛拉嫁与不嫁,与他何干?
不,或许毫无干系才是最好的。
她如今看起来安分守己,但那层看似无害的薄壳之下,包裹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头截然不同的怪物?
若将那层外壳生生剥落……那隐于其下的,又是怎样一番……
‘不,该死的……!给我清醒点!’
心里的节拍器疯了一样左右狂摆,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这样,在他无意识地让地上的烟蒂不断增多时,身后,一个声音唤住了他。
“老师……”
是阿黛拉。
***
夜已经这么深了么?
难怪头脑有些昏沉。
罗万垂眼,脚下,那些曾穿过他肺腑的烟蒂,已然密密麻麻地倒插在地,像一支准备起义的微缩军团。
他用鞋尖轻巧地碾过,镇压了那场渺小而无声的叛乱,随即环顾四周。
夜幕低垂,店里空空荡荡,客人早已走尽。
罗万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看向她。
“哦,是你啊。怎么了?”
“昨天的事……”
“嗯。你说有话要说,是什么?想让我给你涨薪水?还是……需要点饭钱?你要是想,一天吃三个面包也行。你的努力我可都看在眼里,这点小事……”
“老师。”
阿黛拉向他走来,一步,又一步,直到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近到能看清她长睫每一次轻颤,如何惊扰了眸中的光。
近到他呼出的烟草苦味,能分毫不差地钻进她的呼吸。
然后,她问出了那个问题。
和从前一样,那个她早已问过的问题。
“罗万老师。您真的……没有任何爵位吗?”
“……我说过了,没有。”
“那……您有没有想过,去北海讨伐魔族,然后获封爵位呢?”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罗万腹腔深处涌出。
这丫头,也该说点符合现实的话了。
爵位又不是街边的彩票,可以随手派发。
战争早已终结。
化为焦土的大陆上,已经没什么可供封赏的了。
潘海姆王室早已为无数死者与生者付出了最大限度的补偿,绝不会再凭空增加贵族的数量。
更何况,区区一个低等贵族也就罢了,她想要的,分明是伯爵之位。
一个在小卖部里混吃等死的平民,摇身一变成伯爵?
除非他能凭空创造出一种秘传魔法,否则绝无可能。
她自己也该明白,这要求与孩童撒娇要天上的星星无异。
罗万头痛欲裂,只想来一根更烈的烟。
“话说完了就回宿舍吧。我得出一趟远门,你知道就行。”
“去别的地方吗?”
“嗯。有几天不在。”
夜风微凉,浸透衣衫。
罗万正欲转身,阿黛拉却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衣角。
“老师。”
“又怎么了?”
“我们……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不是这里,随便哪里都行……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同样是一个绝无可能实现的奢望。
他的心底,像是沉进了一座坠海的钢铁金库,变得无比滞重。
“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理由你不需要知道。”
“老师是讨厌我吗?”
阿黛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情绪濒临决堤。
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走投无路,对贵族世界一窍不通的罗万,实在无法理解。
“是我太笨了吗?还是……还是我只会给您添麻烦?可我现在工作做得很好,发音也……呜!……也练得很清楚了,还有、还有……”
就在罗万试图回答时,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
红色的旗帜上,悬挂着铁十字——那是鲁希兰家族的纹章。
“阿黛拉,剩下的话等我回来再说。我现在必须走了。”
“不要。请您留下来陪我。”
“……”
“我,我只要一想到老师,这里就一直好痛。从第一次亲吻的时候开始。感觉喘不过气,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
“那是心律不齐。我回来路上给你带药。”
“不是的!这是,这是……!!”
就在罗万准备听完阿黛拉那声嘶力竭的呐喊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裙袋边缘,那封邀请函露出的、雪白而刺眼的一角。
滴,答,滴,答。
他心中那只因苦恼而反复摇摆的钟摆,在看见那封信的瞬间,戛然停住,定格在了某一端。
“阿黛拉。”
北海之花。
“我会在周末结束前回来,给我好好守着店。”
那并非他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所能触碰的存在。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敢偷面包,回来我饶不了你。”
因此,他终究没听完她最后的告白。
他只丢下那句刻薄又惯常的警告,转身登上了马车。
***
“呜,呜呜……”
马车的轮廓隐入门后的黑暗,彻底消失不见,阿黛拉的泪水才终于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自己也知道。
让罗万获封爵位是痴人说梦,况且他本人,对那种东西根本不屑一顾。
可她还是盼着,哪怕只有一次,他能为自己想一想。
哪怕只是句谎言,她也想听他说一句“我们一起走吧”。
“老师,老师……呜……!”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罗歇尔家的事,也不知道她的事。
她那么努力地想改变,可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
她默默地崩溃着,原来他不是讨厌笨手笨脚的孩子,他只是单纯地,厌弃了如此没用的自己。
忽然,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
来自一个她连名字都记不清的伯爵,一张轻飘飘的邀请函,此刻却重若千钧。
‘如果……即便用这种方式,也能留在老师身边的话……’
与伯爵结婚。
这是她逃离罗歇尔家的唯一出路。
如果真能如此,至少在毕业前,她还能留在学院吗?
还能像从前一样,待在罗万身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笑着吗?
——明晚,南街的德哈坦沙龙将举办一场舞会。
——您是否愿意,届时成为我的舞伴?
胸口疼得像要裂开。
用另一个人来填补这颗疼痛的心,真的……可以吗?
但是,即便如此……
阿黛拉踉跄着站起身,遥望着罗万离去的北方天际。
对抗赛结束至今已近一月。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摆在面前的选择,也只剩下这两个。
穿过枝桠的夜风,已带上了刮骨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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