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青衣不退,天命谁挡
天光初透,杭州城门缓缓开启。
晨雾如纱,裹着断疫草药的微苦清香,在巷陌间静静流淌。
街角处,几个孩童围坐在施药点前,脸颊泛起久违的红润;老妪倚在门框边,手中黄纸燃尽,灰烬随风飘散,口中喃喃:“青衣大人救我一家……”她不知那“青衣大人”是谁,只知自那一夜敌营溃乱之后,药有了,粮来了,连死气沉沉的北村也渐渐有了活人的气息。
应竹君没有回府,而是带着韩十三与小满,步行踏入这片曾被官府弃若敝履的北村。
泥径湿滑,屋舍倾颓,枯井旁堆着未焚尽的草席,几只瘦犬在尸骨堆中翻找食物,见人来也只是懒懒挪开。
空气里仍残留着腐臭与药味交织的气息,但已不再令人窒息。
她脚步不停,目光却一寸寸扫过每一道门槛、每一扇破窗。
走到一处塌了半边墙的茅屋前,她忽然驻足。
屋内,一名妇人正跪坐在席上,用一只豁口的粗碗,小心翼翼地给卧床的男人喂药。
男人双目紧闭,面色青灰,喉头艰难起伏。
妇人手抖得厉害,药汁洒了一襟。
应竹君走近,蹲下身,视线落在碗底——一抹乌黑黏腻的残渣粘在底部,在晨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是民间自行配制的“替疫散”,以马兜铃、野葛根混煮而成,名为驱邪避瘟,实则伤肝损肾,饮之如饮鸩。
“这药……从哪来的?”她声音很轻,几乎像在自语。
妇人惊觉抬头,见是个身着素青直裾、形貌清瘦的年轻男子,肩披薄氅,眉目间透着病态的苍白,却不怒而威。
她嘴唇哆嗦:“市集上换的……三升米一碗……官药我们买不起……”
应竹君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银丸,放入妇人掌心:“这是‘清瘴丹’,每日一粒,连服七日。明日辰时起,村口施药点会发两枚净丸,不收钱,也不问户籍。”
妇人怔住,眼眶骤然红了,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她却已起身,转身离去,仿佛只是路过。
韩十三落后半步,低声禀报:“昨夜清点,已有十七个村子恢复秩序,夜蝉营暗桩回报,程知远旧部藏匿于西岭三岔口,蠢蠢欲动,是否调兵围剿?”
她脚步未停,只淡淡道:“刀能止乱,不能生治。”
话音落时,一行人已出村口。
远处府衙方向,柳元景早已等候多时,官袍未整,神色焦灼。
“应大人!”他快步迎上,“您已得九王爷金令,执掌江南军政全权,为何不趁势肃清程党残羽?反而放任流民自治,设什么‘施药点’‘巡防队’?此等草莽之辈,今日可为良民,明日便可成暴民!”
风拂过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抬眼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唇角微动。
“柳学士可知,程知远为何能在江南盘踞十载,根深蒂固?”
柳元景一愣。
“因为他从不让百姓说话。”她缓缓道,“饿了不敢言,病了不敢求,冤了不敢诉。于是怨气积成疫,人心化为鬼。我若接手后第一件事便是抓人杀人,那我和他,又有何异?”
柳元景张了张嘴,终是默然。
当夜,钦差行辕深处,一间密室悄然开启。
归墟殿。
这里是“玲珑心窍”最隐秘的一隅,唯有心神沉浸方可进入。
殿中央悬着一方青铜古镜,镜面浮光流转,映出的不是面容,而是整个江南的地脉走势、人流迁徙、疫源扩散轨迹——正是【观星台】推演之力。
应竹君盘膝而坐,闭目凝神。
体内真气沿奇经八脉缓缓游走,那是她在【药王殿】中以百倍时间苦修所得的《太素医经》根基;指尖微颤,似有无形丝线牵引万象,源自【书海阁】穷年累月研读的权谋典要。
她要在混乱中织网,在废墟上立规。
良久,她睁眼,眸光如刃。
提笔蘸墨,在绢图上勾勒三点连线:东临浦口药棚,南接义仓粮站,北连巡防哨岗。
每一处皆设“民安点”,三位一体,互为支撑。
百姓推选“信长”管理,每月轮换,防私权坐大;夜蝉营暗桩潜伏其中,监察异常,直报于她。
此非权宜之计,而是她心中“新治”的开端。
第三日清晨,府衙外空地竖起三块木牌。
第一块写着:“冤有处诉”——凡有贪腐欺压、枉法害命者,皆可匿名投书箱中。
第二块写着:“计有所献”——无论出身,若有良策,皆可书写张贴。
第三块,则是一片空白,唯顶部题四字墨迹遒劲——“待贤自书”。
百姓围观,窃语纷纷。
“这是唱哪一出?”
“莫不是钓鱼设局?”
“谁敢写?写了就是得罪人啊……”
日影西斜,无人上前。
直至黄昏将尽,一个瘦小身影踮起脚尖,执笔蘸墨,在那空白木牌上,一笔一划写下八个字:
请准贫户以劳换粮。
是小满。
应竹君站在廊下,远远望着那稚嫩却坚定的字迹,久久未语。
然后,她提起朱笔,轻轻一圈:“准。明日试行。”
消息如风传开。
当夜,城南百余人冒雨集结,自愿清扫淤河、搭建草棚、搬运药材。
有人问:“真的给粮?”
答者朗声:“青衣大人说的,岂有虚言!”
更深露重,万籁渐寂。
应竹君独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她略显疲惫却清明的双眼。
窗外夜色如墨
就在此时,一道极轻的叩窗声响起。
三长两短。
是夜蝉的暗号。
她眸光微闪,低声道:“进。”
黑影掠入,落地无声。阿箬摘下面巾,发丝微乱,眼神冷冽如霜。
“查到了些东西。”她声音压得极低,“盐运司旧档库,有一处夹壁,藏有未销毁的账册残页。”
她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薄册,封面无字,边角焦黑,显然曾遭火焚。
应竹君接过,指尖抚过纸面,目光沉静。
但她并未翻开。
她只是轻轻将册子放在灯下,看着那昏黄火光映出纸页边缘隐约的墨痕——像是名录,又似银数,末尾一页,似有暗纹勾勒出一座码头轮廓。
“辛苦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接下来的事……更要小心。”
阿箬点头,身影再度没入黑暗。
烛火跳了跳,熄灭一角。
书房重归寂静。
只有那本残册,静静地躺在案上,像一头蛰伏的兽,等待被唤醒。
夜色如铁,沉沉压着杭州城的屋脊。
盐运司旧档库早已荒废多年,断檐残壁间蛛网密布,腐木气息混着潮霉在黑暗中悄然弥漫。
阿箬贴墙而行,足尖轻点地面,像一缕不肯落地的风。
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匙——那是从死去的前档吏尸骨指间取出的最后信物。
月光斜切过破窗,在焦黑的梁柱上投下斑驳影痕。
她知道,这里曾是程知远掌控江南盐税命脉的核心所在,而那夹壁,便是他藏匿真正罪证之地。
指尖触到东墙第三块松动青砖时,她屏住了呼吸。
轻轻一推,暗格滑开,一股陈年纸墨与灰烬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探手入内,取出一本薄册——正是此前送至应竹君案前的那一本。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离开。
借着袖中萤石微光,她翻至末页。
字迹残缺,却依旧可辨:“镇波营名录·存续者七十三人”。
名单之下,另有细注:银饷自户部‘备荒专款’分流,经三道暗账转入私库,每月初九由漕船押送至钱塘西埠。
她的目光凝在第三列——
应家旧部·北军溃散余卒·编外安置名册
一个个名字跳入眼帘,如同刀锋划过心口。
“赵九郎”、“陈十七”、“沈怀恩”……这些曾在她记忆深处模糊成血雾的名字,此刻竟一一浮现纸上。
他们不是死于战乱,而是被刻意抹去身份,流放江南,沦为贱役,甚至多数已无声无息地饿死、病死在这片异乡泥泞之中。
而最让她指尖发颤的是那一行小字标注:
【天启七年冬,奉密令截杀勤王残部于徽州道,斩首六十八,弃尸江流。】
那是她前世覆灭后的第十三日。
应家忠仆未寒之血,竟成了今日账册边角一笔轻描淡写的勾销。
烛火在脑海中重燃——那个雨夜,她蜷缩冷宫,听见外面马蹄声远去,太监低声议论:“丞相府那些老卒,总算清理干净了。”她当时以为,他们是因主败而亡,无人肯救。
原来不是无人救,是有人早已设局,将最后一支能为应家发声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绞杀在半途。
泪水未落,怒意先至。
她合上册子,指尖微动,一点火星自袖中飘出,落在纸页一角。
火焰缓慢爬升,吞噬墨字,映亮她冰冷的眼瞳。
“这一世……”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让你们再死在黑暗里。”
火光熄灭前,她记下了所有尚存姓名与籍贯。
回到钦差行辕,她并未直接面见应竹君,而是唤来韩十三。
两人立于后院枯井旁,四周寂静无人。
“你带人去查这份名单上的活口。”她递出一张抄录的纸条,“不论藏身渔村码头、还是沦为乞丐流民,全部找到。以‘流民营巡防队’名义收编,对外只说是招募苦力维持治安。”
韩十三皱眉:“大人如今已是钦差副使,若私自聚兵,恐授人口实。”
“这不是兵。”阿箬冷笑,“这是人心。而且——”她顿了顿,眸光如刃,“他们本就是应家的人。只是被人夺走了名字和归处。”
五日后,西村校场。
晨雾未散,五十多名衣衫褴褛却站姿挺拔的男子列队而立。
他们中有断指的老卒,有跛脚的艄公,也有脸上刺着“逃奴”印记的囚徒。
但他们眼神一致——那是久经沙场才有的警觉与不甘。
应竹君亲自到场。
她未穿官服,仅着素袍,肩披旧青布氅,发束简簪。
手中捧着一叠黑巾,缓步走入队列。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无籍之民,也不是谁家的奴仆走卒。”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风,“你们是‘巡防队’,是我委任的江南民安协守之力。”
她逐一为每人系上黑巾,动作极轻,如同抚慰伤魂。
“我立三条铁规:不得擅入民宅,不得私受馈赠,不得欺压孤弱。违者,杖责逐出,永不录用。”
话音刚落,一名白发老兵忽然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大人……我们……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八年!我们都以为……以为应家没人了……”
周围数十人随之跪地,叩首无声。
应竹君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对方粗糙颤抖的手背,心头骤然一紧。
她想起了什么——这人姓沈,原是父亲亲卫队中掌旗官。
前世,他在应府门前跪求收留妻儿,却被门房驱赶,后来听说全家饿死在城郊乱坟岗。
如今,他还活着。
还能站起来。
还能认出她。
“应家没倒。”她声音沉静,一字一句落入众人耳中,“我也不会让你们再做无主之兵。”
人群寂静,唯有风穿过旗帜的猎猎声响。
就在此时——
当!当!当!
远处钟楼骤然响起三声急鸣。
那是约定的警讯:有官员假借公务之名,意图强征民安点储备粮!
应竹君眸光一凛,转身便走。
韩十三疾步跟上,两名甲卫紧随其后。
她未换戎装,也未调兵遣将,只取青布覆发,依旧是一袭素袍,仿佛只是寻常出行。
一行四人快步抵达西村口。
十余名衙役正驱车逼近储粮棚,车上还插着礼部督粮使的令旗。
领头者身着绯袍,面色倨傲,正喝令手下搬粮:“奉旨核查账目,此粮尚未报备中枢,暂行征用!”
百姓围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应竹君踏上村口石碾,身影清瘦,却如松立崖。
“此粮为民命所系。”她开口,声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每一粒都记在民安点账册,每一升都写着救命二字。尔等敢动一粒,便是与全城百姓为敌!”
空气凝滞。
片刻沉默后,忽有一老农猛地掷锄于地,怒吼:“老子儿子吃了她的药活下来的!谁敢抢粮,我砸他脑袋!”
刹那间,数百村民持棍执锄围拢而来,怒目而视。
督粮使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你……你可知我是谁?!”
她不答,只静静望着那涌动的人潮,望着一张张曾绝望如今却敢于反抗的脸。
心口忽有一阵温热流转。
在她识海深处,归墟殿幽光微闪。
药王殿灵田边缘,一朵金色花苞悄然绽放,花瓣舒展,形似母亲遗像中佩于襟前的那一朵——那是应氏女眷代代相传的“玲珑金萼”,传说唯有心系苍生、功德圆满者,方可引其现世。
此刻,它开了第一瓣。
风起云涌,人心已动。
而三日后,京城传来邸报——
礼部侍郎联名上奏:“应行之越权专断,煽动民变,形同割据”;更指其“未经奏准,私建军制,收容流民,图谋不轨”。
朱批未下,朝议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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