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青衣相公,你别走
火光映红天际的第三日清晨,薄雾未散,霜气凝于草尖。
应竹君策马立于杭州府城外三十里处的漕河堤岸,风卷残灰扑面而来,夹杂着腐水与尸骸的腥臭。
她身披玄色斗篷,面容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与天边晨曦融为一体。
可那双眸子却黑得惊人,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绵延数里的流民营。
枯骨般的孩童蜷缩在破席之下,有的已无声无息,母亲抱着死婴坐在泥地里,眼神空洞如枯井。
河水浑浊泛绿,漂浮着菜叶、粪便,甚至一只肿胀发紫的手臂从水下缓缓浮起,又被浪推回岸边。
小满跪爬过来,膝盖磨出血痕,双手高举一张炭笔绘就的《疫流图》,声音嘶哑:“大人……水……是从西库排污渠渗进来的!每日辰时开闸,毒随潮入,百姓饮之即病!”
应竹君俯身接过图纸,指尖轻颤。
图上以精细线条勾勒出织造局西库地形,暗渠走向、支流交汇、村落分布一一标注,连水流速度都以符号推演。
这已非寻常孩童所能为——小满是疫中孤儿,却天生过目不忘,更曾在药铺当过学徒。
她凝视良久,忽然抬手将胸前玉佩贴于心口,闭目低语:“开药王殿。”
刹那间,意识沉坠。
眼前景象骤变:云雾缭绕之中,一座琉璃金顶的殿宇浮现,丹炉蒸腾,灵草摇曳。
殿前石碑刻着三个古篆——药王殿。
一株通体泛金的断疫草破土而出,叶片如刃,根系缠绕着古老符文,清香弥漫识海。
“此草可清百毒、断疫源,然需配‘雪心莲’与‘九转茯苓’方可成方。”一道虚影浮现,乃仙府执事女使,声如钟磬,“然药材稀世,须积十点功德方可摘取。”
应竹君默然。功德榜上,仅余三点。
她睁开眼,目光冷冽如刀。
这场瘟疫,不是天灾,是人祸;而那些藏在幕后的手,正借疫敛财、焚证灭迹,还要让千百无辜替他们垫背。
当夜,月隐星沉。
阿箬带着三名夜蝉营死士潜入杭州府仓。
她们身形如影,踏瓦无声,借着巡兵换岗间隙撬开内库铁锁。
账册藏于暗格,厚厚三本,封皮写着“赈粮出入实录”。
翻拍至第二本时,阿箬瞳孔骤缩。
十万石朝廷调拨赈粮,入库记录仅有三千石。
其余皆以“霉变损耗”“舟覆沉没”“鼠啮虫蛀”等由头一笔勾销。
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一笔五万石的去向竟标注为“转运北疆私市”,附有盐运司签押与通关印信副本。
她迅速誊抄关键页,正欲撤离,忽闻廊外脚步逼近。
“有人!”一名夜蝉低喝。
来不及销毁痕迹。
阿箬咬牙撕下两页副本,塞入怀中,另将一份塞进角落襁褓——那是昨夜刚夭折的婴孩,尚未入殓。
她唤来接应的云娘,压声吩咐:“送到城南老槐树下,交予穿灰袍者,不得迟疑。”
云娘抱起襁褓奔出侧门,身后黑影紧追不舍。
她在窄巷中疾行,拐角跃上屋脊,足尖轻点瓦片,身影掠过飞檐。
身后追踪之人武功不弱,步步紧逼。
她猛然转身掷出一枚迷烟弹,烟雾炸开瞬间翻身跃下,钻入污水沟,匍匐前行十余丈才脱身。
而那黑衣人伫立屋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缓缓抬起袖口——一道暗金色鳞纹绣于内衬,月光下一闪而逝。
翌日午时,烈日灼空。
杭州府衙大堂,檀香袅袅,程知远端坐主位,素袍加身,眉目清癯,指节因常年执笔生茧,举止从容若儒臣典范。
他慢条斯理道:“应副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只可惜灾情凶猛,非一人之力可挽狂澜。”
应竹君立于堂下,气息微弱,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却不慌不忙取出一卷奏疏模样的文书,双手呈上:“此乃《疫源疏》,详述疫病传播路径。经查,织造局西库排污暗渠直通漕河上游引水口,每日放污三次,百姓饮水染毒,故而发热呕血、七日暴毙。”
她顿了顿,目光直刺对方:“盐运使掌管织造、漕运、仓储三权,监管出现如此重大疏漏,该当何罪?”
程知远脸色微变,随即冷笑:“一介书生,纸上谈兵罢了。你可知地方实务之艰?百姓愚昧,谣言四起,若再加一个‘钦差污蔑命官’的罪名,岂不天下大乱?”
说罢拂袖起身,转身欲走。
就在他跨出门槛的刹那,指尖悄然滑出一封密信,交予等候在外的心腹幕僚。
应竹君垂眸,看着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极轻地笑了。
她知道他会怎么做。
也知道,那一把火,今晚必定会烧起来。
回程途中,韩十三策马靠近,低声问:“大人,真要在此地动他?您的身子……”
“我若不动他,”她打断,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明日这河里漂的,就是我的名字。”
风吹动她的斗篷,露出腰间半截玉佩,温润生光。
而在她心底,玲珑心窍深处,药王殿的功德榜悄然跳动——+1。
一名老医者被救活,临终前说出当年疫症真相。
还差六点。
够不够等到那场大火之后?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有些人,已经等不到了。子时三刻,盐运司后院。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得半边夜空猩红如血。
程知远站在焚书阁中央,额角青筋暴起,手中一卷账册尚未烧尽,指尖已被火焰灼伤。
他双目赤红,口中喃喃:“不能留……绝不能留!一纸文书,足以让我粉身碎骨,更牵连整个江南仕林!”
风助火势,木梁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如雨。
亲信幕僚们慌乱地将一箱箱密档投入火盆,纸灰打着旋儿升腾而起,像无数亡魂在空中哀嚎。
有人低声咒骂钦差多管闲事,有人咬牙切齿道:“那应行之不过一介病弱书生,如何竟能步步紧逼至此?”
“他不是书生。”程知远猛地抬头,眼中寒光凛冽,“他是煞星——是冲我命门来的煞星!”
他怎会不知?
自那日公堂对峙之后,街头巷尾便悄然流传起“疫鬼索命”的怪谈。
黑袍鬼面的甲卫夜间巡村,足不沾尘,声若幽冥:“毁谣者,死。”百姓吓得关门闭户,连孩童啼哭都压着嗓子。
更有传言说朝廷已请动昆仑高人,七日后御医亲临查验水质,若有私排污秽、欺瞒疫情者,必遭天雷诛灭。
民心浮动,流言如刃,直插贪官心肺。
而最令他胆寒的是——这些手段,分明是冲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恐惧而来。
他知道那些账本的存在,知道北疆私市背后的军需交易,甚至清楚兵部印鉴是如何被伪造又归还……除非,有人早已潜入他的核心机要!
火舌吞噬最后一口樟木箱时,程知远终于松了口气。
残烬中,所有罪证皆化为灰。
他抬袖擦去额上冷汗,刚欲下令撤人,忽听得“轰”然巨响——
大门被铁撞破!
数十名黑甲武士鱼贯而入,面具覆面,甲胄森然,腰佩龙鳞令符。
为首之人身形精悍,眸光如刀,一脚踢翻尚在燃烧的火盆,火星四溅,余焰扑地蔓延。
“奉九王爷密令!”来人声如雷霆,“查封盐运司赃物,缉拿要犯程知远,抗令者,格杀勿论!”
程知远拔剑在手,厉喝:“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朝廷命官府邸!”
那人冷笑一声,摘下面具——正是吴六。
他曾是京中狱卒,因胞妹春桃被贪官构陷入罪、瘐死牢中,自此恨透权蠹。
如今经阿箬暗中联络策反,早已归附夜蝉营,受封意羡调遣,潜伏杭州府衙多时。
“我是谁?”吴六一步步逼近,眼中燃着复仇的火,“我是你踩过的蝼蚁,是你遗忘的冤魂,今日,来讨债了。”
话音未落,两名黑甲突袭而出,铁链横空,锁住程知远双臂。
他挣扎怒吼,却被按跪于地。
烟尘散处,一名暗卫从残烬堆中扒出半张焦纸——赫然是盖有兵部印鉴的北疆军需调拨单,墨迹虽糊,印章清晰可辨,落款日期竟与朝廷去年失踪的十万石军粮完全吻合!
“找到了。”吴六低语,声音里带着颤抖的胜利。
消息传回驿馆时,应竹君正倚窗饮药。
窗外月色清冷,她指节苍白,捧着瓷盏的手微微发抖。
药汤苦涩入喉,却压不住肺腑翻涌的腥甜。
那一口血终究还是咳了出来,沾在袖口,殷红刺目。
她闭目调息,意识沉入玲珑心窍。
药王殿内,灵雾缭绕,断疫草摇曳生辉。
功德榜上数字跳动——+3。
三位疫中垂死的老农被她以银针吊命,醒后吐露织造局排污旧事;一名逃难妇人因服用她所赠药丸保住腹中胎儿,临产前磕头谢恩,称其“活命菩萨”。
一点一念,积善成光。
而在她识海深处,母亲残影缓缓浮现,素衣如雪,眉目温柔。
她伸出手,虚抚女儿鬓边碎发,声音缥缈如风:
“救一人,得一念……你终于懂了。”
应竹君睁眼,眼底泛起一丝极淡的湿润。
从前她只为复仇而活,算计人心如弈棋,冷眼看众生生死。
可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孩童因药丸止住高热,老人握着米袋老泪纵横,灾民跪拜时额头磕破也不肯起身……原来权力不只是刀,亦可是伞。
三日后,杭州城楼。
晨光洒落青砖,万民齐聚。
百姓踮脚翘首,目光齐刷刷望向城头那个瘦削的身影。
应竹君立于高台,一袭青衣,外罩玄纹官袍,风拂长袖,似弱不禁风,却又挺直如松。
她手中执一叠黄纸,上面写满名字——皆是参与贪腐、隐瞒疫情的官吏姓名。
火折轻点,纸页燃起。
火光腾起刹那,风卷灰烬如蝶飞舞,盘旋升空,宛若冥冥之中有无数冤魂得释。
她朗声道:“今日开仓,每人领米一斗,药丸两枚,童叟无欺。凡冒领、克扣、阻挠者,依律斩首示众!”
话音未落,城下已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叩首声。
“青衣相公活我全城!”
“大人千岁!千千岁!”
呼声震天动地,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挥舞布条,老妪跪地磕头泣不成声。
有人捧着空碗奔来,有人抱着病儿匍匐前行,更多人只是仰望着那抹青影,仿佛看着神明降世。
她唇角微扬,终是露出一丝疲惫笑意。
可就在转身之际,胸口骤然一闷,喉间腥甜再难压抑——
“咳!”
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在掌心。
血迹未干,竟隐隐浮现出细密金纹,如藤蔓般蜿蜒游走,转瞬即逝。
她迅速攥紧手掌,藏入袖中,面上不动声色。
唯有贴身玉佩微微震颤,似有所感。
归墟殿中,母亲残影凝视着她,眼中悲悯更深。
而在药王殿深处,一片从未开启的翠绿灵田悄然破土成形。
凡间寻常草药经其净化,叶片边缘竟生出三叶金纹,药香氤氲,弥漫识海。
一切,才刚刚开始。
然而就在此刻,驿馆外某条陋巷深处,一张涂鸦般的告示被人悄悄贴上斑驳墙垣。
墨迹未干,字字触目惊心:
“青衣相公乃妖道化身,用药毒害百姓!”
昏黄油灯下,几个蒙面人低声交谈:
“只要有个孩子倒下……流言自起。”
“放心,药已备好,只待时机。”
风穿街过巷,吹动檐角铜铃。
明日,将是开仓放粮的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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