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半铃响,棺开索债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应竹君回到丞相府时,风已止,宫墙内的喧嚣被层层门扉隔绝。
她缓步穿过抄手游廊,指尖仍压在左肋,那阵灼痛并未消散,反而如细针般一寸寸往心脉深处扎去。
玲珑心窍在震颤,仿佛内里有某种古老意志正缓缓睁眼。
她没有回寝院,而是径直走入西厢密室。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那是大虞京畿周边百里地势图,红线蜿蜒,勾勒出一条尘封多年的盐引运输旧道。
七枚黑钉钉在图上,呈弧形排布,宛如一张拉满的弓。
小满与阿箬已在等候。
书吏出身的小满脸色发白,手中捧着七卷案宗,指节因用力而泛青:“大人……这七起‘跪拜自戕’案,死者皆为当年参与赈灾民夫或其亲属。他们并非死于外伤,而是……生前似遭邪祟侵扰,神志错乱,临终前三日反复念叨‘还我清白’。”
“清白?”应竹君轻声重复,嗓音低哑如秋叶坠地。
她缓步上前,掀开第一卷宗,目光扫过验尸记录。
每一具尸体额头皆有轻微擦伤,似曾长久叩首;口鼻无毒,五脏完好,唯独脑中淤血微现,疑为精神剧烈震荡所致。
“每案前三日,”小满继续道,“必有一麻衣游医现身街巷,施药赠粥,离去时摇青铜铃三声。百姓感念其善,称他‘铃医先生’。”
应竹君眸光骤冷。
青铜铃……谢无咎。
那个曾在母亲遗书中被提及的名字——二十年前随母族南下避祸的医道奇才,也是唯一知晓“玲珑心窍”秘密之人。
传闻他在一场大火中焚身而亡,尸骨无存。
可如今,这铃声变体,分明是他在江湖留下的独门记号。
“是他。”她低语,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他还活着,且……恨我应家入骨。”
阿箬低头:“少傅要查此人?”
“不。”应竹君抬眸,眼中寒光凛冽,“我要他主动来找我。”
当夜子时,暴雨倾盆。
应竹君盘坐于【观星台】中央,头顶星河倒悬,银河流转间隐现谶语。
她咬破指尖,将一滴心头精血滴入星盘中央。
刹那间,紫气腾涌,七星连珠,七道残魂自虚空中浮现——皆是那七名死者!
他们跪伏于地,额贴黄纸,纸面渐渐渗出血字,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还我清白。
怨念如潮,冲撞星轨。
应竹君强忍识海震荡,以意念牵引星盘逆溯。
光影流转,画面最终定格在城西乱葬岗旁一座破败义庄——屋檐坍塌,门扉半悬,门前石阶裂痕如蛇行。
“源头在此。”她闭目凝神,脑海中浮现地图轮廓。
那义庄位置,恰好位于盐引路线最末端,正是当年应氏放粮设棚之处。
翌日清晨,一枚雕工古拙的玉符落入阿箬掌心。
“派两个信得过的夜蝉营人手,扮作亡者亲属守灵。”应竹君立于窗前,雨丝斜打纱帘,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穿素麻孝服,佩黑玉哀饰。若闻青铜铃响——不起身,不回头,只记方位、人数、铃声节奏。”
阿箬领命而去。
三更雨落,阴风骤起。
义庄内外鬼火飘忽,棺木横陈,湿泥中脚印交错。
阿箬伏在一具空棺之后,屏息敛神。
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清越铃响,不疾不徐,却透着诡异韵律。
一道麻影踏雨而来,身形瘦削,头戴斗笠,手中握一青铜古铃。
他绕场一周,口中喃喃念咒,音调古怪,似歌非歌,似祷非祷。
随即,数名守灵家属猛然抽搐,双膝一软,齐齐跪倒,额头重重磕向地面,鲜血混着雨水蜿蜒而下,状若朝拜。
阿箬瞳孔紧缩——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控魂索命!
那人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包暗红粉末,迎风洒出。
霎时间,腥香弥漫,如腐莲盛开,又似陈年血痂碾碎后扬起的尘埃。
那香气不刺鼻,却令人头脑昏沉,眼前恍惚。
催梦香。
能引人陷入深幻,见所惧、信所妄,直至心神崩毁。
麻衣人俯身,欲将黄纸贴于一名跪仆额前。
他的动作极稳,眼神却空茫如死水,仿佛执行某种早已刻入骨髓的仪式。
阿箬握紧袖中短刃,正欲暴起——
却忽觉异样。
那几名“守灵家属”,自始至终未曾抬头,亦未颤抖。
即便催梦香弥漫全场,他们依旧静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她心头一震:这些人……不是夜蝉营的人?
是谁提前换了进去?
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
而那麻衣人浑然未觉,依旧向前一步,伸出手去——暴雨如注,仿佛天穹裂开了口子,倾尽天河之水浇灌人间。
义庄内外泥泞横流,棺木半埋于湿土,鬼火在风中摇曳,似亡魂不甘的低语。
就在麻衣人伸手欲将黄纸贴上一名“跪仆”额头的刹那——
两道身影骤然暴起!
不是从棺后,也不是自角落潜伏处,而是自那几名原本静立如木偶的“守灵家属”体内迸发出青铜色的冷光!
他们猛地撕开素麻孝服,露出底下暗纹流转的甲胄,手臂如铁钳般交叉扣下,精准钳制住秦九章双肩大穴。
力道之沉,筋骨咯响。
秦九章浑身一震,斗笠掀飞,雨水瞬间打湿他苍白的脸。
他瞳孔剧缩,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惊愕与不可置信:“你们……不是凡人?”
没有人回答。
只有雨声、铃声、还有那两具青铜甲卫面无表情的金属面孔,在闪电划破夜空的一瞬,映出森然寒意。
然后,一个声音自檐下传来,轻缓,却如刀锋落雪。
“师兄若只为惩恶,何须假借鬼神?”
应竹君缓步踏出雨幕,手中油伞微斜,遮住半张病弱苍白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燃尽了所有阴霾的星火,“又为何……专挑与我母族旧案相关之人下手?”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直抵人心。
秦九章猛然抬头,目光如利刃刺向她:“你怎知……我是你师兄?!”
“谢无咎。”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唇角竟带一丝极淡的悲悯笑意,“二十年前随我母亲南下避祸的医道奇才,也是‘玲珑心窍’第一任守护者。你说,我怎能不知?”
秦九章脸色骤变,挣扎欲退,却被甲卫死死压制。
他喘息粗重,眼中翻涌着恨意与痛楚:“守护?呵……你们应家配谈‘守护’二字吗?当年赈灾银被截,粮仓空置,百姓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时候,你们在哪?!我亲眼看着三百七十六人活活饿死在你们搭的棚子里——连一口薄棺都没有!如今他们冤魂不散,我要让他们听见这铃声,要让全城都听见他们的‘清白’!”
“所以你就用催梦香引幻,以音律控魂,逼他们叩首至死?”应竹君静静望着他,语气未怒,反似探究,“你以为这是伸冤?这是杀人。你成了你口中最憎恨的那种——以正义之名行暴戾之事的人。”
“那又如何!”秦九章嘶吼,额上青筋暴起,“律法早烂透了!官吏勾结,卷宗焚毁,连尸骨都能调包!你不也一样?如今披着‘应行之’的皮囊混迹庙堂,还不是为了权势翻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布局?你在等一个机会,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应竹君沉默片刻。
雨滴顺着伞沿滑落,像断线的珠子。
良久,她轻声道:“你说得对。”
秦九章一怔。
“律法确实腐朽。”她抬眼,目光如淬火之刃,“它早已被蛀空,只剩一副空壳。修补无用,重建太慢……所以我不要它修修补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我要它——重新长出骨头。”
密室之中,烛火幽幽。
吴六佝偻着背,双手颤抖地捧上一叠泛黄卷宗。
纸页脆如枯叶,边角焦黑,显然是从某处废档堆里抢出来的残本。
“这是……”秦九章眯眼细看,呼吸忽然凝滞。
《京畿刑狱录·永昌三年补遗》
《户部盐引稽查密档(残)》
《钦天监异象奏折副本》……
每一本,都是朝廷从未公开的底档,连当今天子都不一定知晓其存在。
“这些案子,”应竹君坐在灯影边缘,指尖轻轻抚过一页血字批注,“有的死者明明中毒身亡,却被记为‘急症卒逝’;有的证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卷宗却写着‘供词确凿’。你可知为何?”
她抬眸,眸光如冰:“因为有人想让真相烂在地下,而律法,不过是他们手里的刀。”
秦九章喉头滚动,久久不能言语。
他曾以为自己是唯一记得那些亡魂的人。
可此刻,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少年——不,是那个藏于男装之下的女子——竟比他更清楚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你……为何留我?”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
应竹君起身,亲自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蹲下身,与他平视。
然后,缓缓解开了缚在他腕上的牛筋绳。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药香涌入鼻腔,秦九章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境。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黑玉牌,蝉形雕纹隐现其间,触手生温。
“我不送你入狱,也不杀你。”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往后,你的‘诛心’归我调度。查隐案、掘黑幕、救无辜——用你的手段,做我的刀。”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若违此誓……玲珑心窍自有反噬之法。你既知它的来历,便该明白,我说得出,做得到。”
雷声轰鸣,一道惨白电光劈开天际,照亮她半边侧脸——苍白、瘦削,却坚毅如碑。
秦九章盯着那枚玉牌,手指微微发颤。
他曾行走江湖十余年,以铃声唤魂,以香雾控心,令贪官噩梦缠身,令恶霸疯癫自戕。
他是百姓口中的“鬼医”,是权贵惧怕的阴影。
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漂泊半生的执念,竟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接住。
良久。
他缓缓屈膝,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清晰:
“属下……参见主上。”
窗外,暴雨渐歇。
檐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青铜古铃。
风吹过,铃舌轻晃,发出一声悠远回响——
那一声,不似索命,倒像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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