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枷锁
开春之后,白姬来到邙山拜访青冥。
青冥告诉白姬,云花山庄又开始传来女人痛苦的哭泣,还有凄哀而悲痛的歌声。
白姬心中好奇,深夜时分,和青冥一起来到云花山庄,打算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白姬、青冥没有从正门进入云花山庄,而是化作一白一青两只蝴蝶,随着夜风飞入了花园。
月光下,初春的花园充满了生机,虽然很多春花尚未开放,但是花叶已是绿意盎然,花芽也在月光下摇曳,婀娜多姿。
白姬去年夜眠的樱花树已经含苞待放,一朵朵花苞点缀枝头,如同娇羞少女的脸颊,泛着粉红的浅晕。
白色蝴蝶停在了一枝樱花上。
青色蝴蝶停在了一枝桃花上。
“山有扶苏,隰有芣苢。
未见君子,华如徒花。
云之如何?无弃。
山有榛木,隰有苓芷。
未见君子,幻如徒花。
云之如何?无死。”
夜色中,传来了女人的歌声。
歌声清扬婉转,充满了悲伤。
白色蝴蝶循着女人的歌声,飞进了花园深处,转入了假山之下的一处地牢里。
地牢里囚禁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女人一边悲泣,一边唱着歌,她的目光空洞,神色绝望。
正是花诺。
花诺对着虚空,喃喃地道:“不能原谅,我恨他。”
花诺的眉心,已经没有了金色。
花朴的出现和死亡,让她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和过去的一切。她恢复记忆后,比过去更加痛苦,因为她仇恨苏醒的同时,又伴随着不能割舍的爱恋。她眷恋与司徒晓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对司徒晓有着深深的爱意。爱与恨同时存在,交织在心头,矛盾翻涌交替,让她非常痛苦。绝望的爱与恨,让她无法解脱。
白色蝴蝶飞离了地牢。
白色蝴蝶绕出假山,穿过花园,飞到了一座小楼里。——那是司徒晓的书房。
孤灯下,司徒晓席地而坐,独自喝着闷酒。他的脚边,散落着很多已空的酒坛。
司徒晓十分痛苦,借酒消愁并没有作用,反而让人更加痛苦,不能自拔。
自从花朴来寻仇,司徒晓与花诺的幸福生活就像是一个玉瓶被砸在了地上,陡然碎裂。
谎言本就是梦幻泡影,就算是一时能够粉饰太平,迟早都会在现实中碎裂。
花诺迟早会恢复记忆,只不过花朴的死亡,加速了谎言碎裂的速度。
花诺在花朴的刺激之下,已经有些恢复记忆,在看见花朴被司徒晓杀死时,她彻底恢复记忆,想起了一切。
司徒晓杀死了她的父母亲人,她不能原谅,她恨他。
司徒晓只好如同一开始一样,将花诺囚禁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借酒消愁,痛苦不堪。
白色蝴蝶落地。
一转眼,白姬出现在了司徒晓的面前。
司徒晓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他并不害怕,因为比起害怕,他此刻更加痛苦,痛苦会掩盖别的情绪。更何况,他早就隐隐知道,缥缈阁是一处不寻常的所在,缥缈阁的主人肯定也不是人类,而是妖魔,或鬼神。
司徒晓看见白姬,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白姬姑娘,求求你,再给我一枚忘情丹,让阿诺继续失忆,让她忘记仇恨,继续爱我……”
白姬摇摇头,道:“我无法再给你忘情丹。”
即将溺死的人,即使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还是会溺死的。
因为稻草根本承载不了一个人的重量,无法救命。
司徒晓不死心,恳求道:“那您有没有别的办法,让阿诺继续爱我?只要你让阿诺爱我,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白姬摇头。
司徒晓十分失望,道:“那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出现,是想问你两个问题。”
白姬平静地道。
司徒晓问道:“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死花朴?”
司徒晓一愣,才回答道:“我不得不这么做。花朴来向我寻仇,我不杀死他,他就会杀死我。我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只能全力以赴地搏命。我赢了,他死了。如果我输了,死的人就是我。”
白姬又问道:“如果时光倒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放弃复仇吗?如果你愿意放弃复仇,那么花氏一族都会活着,花朴也会活着,你的夫人也不会恨你,现在你和你的夫人应该能够很幸福地一起生活。”
司徒晓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无法放弃复仇。如果放弃复仇,任由仇人逍遥,那我的后半生将会活在对父母和妹妹的愧疚里。愧疚是罪孽的枷锁,一生背负着,会很沉重。只有仇人的生命,才是打开枷锁的钥匙。”
“那你能放弃对您夫人的爱吗?”
白姬又问道。
司徒晓摇头,道:“我也不能。我尝试过很多次,可是终究还是不能割舍掉这份爱意,不能停止爱她。”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司徒晓绝望地道:“只有死亡,才能解脱。”
白姬没有问司徒晓,究竟是谁的死亡,才能够令他解脱。
白姬又化作一只白色蝴蝶,飞离了书房。
白色蝴蝶飞到了花园,叫醒了在桃花树上小憩的青色蝴蝶,两只翩跹的蝴蝶在月光下飞走了。
因为白姬对司徒晓和花诺很感兴趣,青冥便派遣了一个蛇仆潜伏在云花山庄里,暗中观察着两个人的命运。
不久之后,蛇仆传来消息。
司徒晓和花诺在一番长谈之后,发现彼此互相深爱,无法割舍,却又因为血海深仇,无法长厢厮守,于是决意殉情。
生命虽然可贵,但是背负着沉重痛苦,看不见希望与阳光的余生,比死亡更煎熬。生不如死的时候,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司徒晓亲自准备了两杯毒酒。
他一杯,花诺一杯。
一起喝下毒酒之后,司徒晓和花诺忘记了仇恨,手牵手地躺下,只剩下爱意。 喝下毒酒的那一刻,他们都觉得人生的枷锁卸下了,心中不再有矛盾与痛苦,悲伤和绝望也消失了,生命变得轻灵而丰盈。
他们互相拥抱,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最后,死去的只有司徒晓。
花诺还活着。
司徒晓虽然决定殉情,但是在最后一刻,还是不忍心将毒药投入花诺的酒杯。他深爱着她,不忍心夺走她的生命,哪怕她是仇人的后代。
司徒晓喝的是毒酒,花诺喝的是没有毒的酒。
司徒晓拥抱着花诺死去,他觉得他终于从沉重的枷锁中彻底解脱了。复仇的人生很累。为了复仇,他的生命里全是仇恨、恐惧、杀戮、算计,除了花诺失忆,和他结成夫妻在云花山庄度过的短暂时光外,他从来没有轻松过,也不曾快乐过,更不曾安宁过。
此刻,他心中无比平静而满足。
花诺看着毒发死去的司徒晓,震惊之余,刚刚变得轻灵而丰盈的心灵陡然陷入了一种更加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之中。 比之前更加沉重的绝望,比之前更加阴沉的黑暗,压得花诺喘不过气来。
除了世代的仇恨,她还背负上了永失所爱的痛苦。
花诺觉得人生之路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痛苦,看不见一丁点光明,也不剩一丁点希望。
她拥抱着司徒晓冰冷的尸体,在无尽的长夜里痛哭失声,心碎而绝望。
缥缈阁,后院。
白姬讲完了故事,元曜心中十分悲伤。
元曜一边擦眼泪,一边问道:“白姬,后来呢?”
白姬道:“司徒公子死后,花诺夫人十分痛苦,不吃不喝,神思恍惚,几乎也快要死了。我听了蛇仆的描述,就带着花诺夫人送我的徒花扇,也就是轩之手上的这一把,去了一趟云花山庄。花诺夫人陷入了悲伤绝望,又带着最深的爱,我认为我找到了世间最绝望,最深刻的爱,可以浇灌徒花,让徒花绽放。于是,我取走了花诺夫人心中最绝望最深刻的爱,将这份情绪移到了徒花扇上。轩之你刚才听见的歌声,就是那份绝望爱恋的幻音。我把徒花扇又带回了缥缈阁,以上面情绪滋养我的徒花。”
元曜好奇地道:“徒花开了吗?”
白姬竖眉,道:“没有开。果然是被女夷骗了,世界上根本没有徒花,她给我的花苗也不可能开花。”
元曜道:“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有什么误会?女夷是一位天界的花神,一位令人尊敬的神仙,无缘无故地骗你干什么?”
白姬还没回答,离奴正好端着洗好的果子来了。他把玛瑙果盘放在地上,道:“书呆子,神仙也不是都令人尊敬的,也有脾气坏,小心眼的,这女夷就是坏神仙。肯定是当年她跑来邙山取地脉灵气,抢不过邙山里别的大妖怪,大妖怪们给她气受,她就转而捉弄老实巴交的主人。拿出一个假花苗欺骗主人,害主人白白辛苦,白白期待了一场。反正,这些年,爷没事就到处说女夷的坏话,让人类不供奉她。”
白姬也很生气,道:“自从知道女夷骗了我,我也不跟女夷说话了。偶尔在天界遇见她,我都是转头就走,不跟她说一句话。”
“这……”
元曜一时无语,只好问道:“那徒花花苗呢?你们扔掉了吗?”
白姬道:“没有扔,如今还在呢。只不过,不在缥缈阁里。”
元曜问道:“那在哪儿?”
白姬没有直接回答元曜的问题,而是又陷入了沉思。
良久,白姬才开口道:“人类是由情绪构成的存在,当年我抽离了花诺夫人的爱与恨,希望与绝望。花诺夫人就心绪平静了,不再执意寻死,而是安然地活了下来。不过,凡事皆有代价,我抽离了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爱,她余生就没有了情绪,无法再感知任何情感,没办法感受到快乐,也不再有希望。她的心变成了槁木死灰。花诺夫人来到缥缈阁,跟我告辞,她打算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我当时正打算扔掉徒花。花诺夫人恳求,让我将徒花送给她,让她带去她要出家的寺庙栽种。我觉得这永远也开不了花的徒花就像是她的余生,而这徒花确实与她有缘,就把花苗送给了她。后来,我有时候会去她出家的寺庙看望她,也看一看她种的徒花。徒花没有盛开,她也如死灰槁木,常伴青灯古佛,无悲无喜。”
元曜好奇地道:“花诺夫人在哪儿出家?她还活着吗?”
白姬道:“当然还活着呢。她在云花庵出家,法号云花。就是玉鬼公主的师祖呀。”
“居然是玉鬼公主的师祖?!!”
元曜吃惊。
白姬想了想,道:“轩之,我们明天去一趟云花庵,探望云花师太。我想,既然轩之把徒花扇唤醒,那就是一种缘分。我将徒花扇保存了几十年,现在是该把‘最深刻,也最绝望的爱’还给云花师太了。而且,我还有一个心结,想要去找云花师太解开。”
元曜点头,道:“可以的。明天我们一起去云花庵,小生想看一看徒花花苗。
离奴啃了一口果子,有些担忧。
“主人,那云花师太已经一把年纪,半截入土了,您现在把那些曾经压垮她生命,让她不想活下去的情绪还给她,她会不会承受不了,一命呜呼啊?”
白姬道:“离奴,正是因为云花师太已经年逾古稀,才要把‘情绪’还给她。如果再不把‘情绪’还给她,就没有机会了。至于她能不能承受,那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情绪’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承受,也得接纳。情绪是人类一生的轨迹,失去了一部分情绪,生命就不会完整,无论是好是坏,都应该把她的东西还给她。”
离奴道:“哎,人类还真是一种麻烦的存在,爱情啊复仇啊的,麻烦死了。”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非人也是有情绪的,也是有爱情与复仇的。”
离奴道:“胡说,爷就没有爱情与复仇。主人也没有,书呆子,你好像也没有吧?”
“这……确实没有。”
元曜确实没有爱人,也没有仇人,只好如此道。
于是,三个没有爱情,也不懂得复仇的人相对默然,不知道再聊什么,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果子,就继续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完毕,三人就分别去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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