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星未灭,针自续
春闱放榜前夜,礼部贡院灯火未熄。
沈知白独自坐在偏阁案前,手中捧着一份尚未拆封的策论。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宇间沉郁如铁。
他是寒门出身的国子监助教,如今执掌殿试初审,肩上压着的不只是笔墨,更是天下士人的前途与朝局的风向。
指尖轻启封条,卷轴缓缓展开。
一行墨字跃入眼帘——《治国如缝衣》。
满座考官哗然。
“荒唐!”一位年迈学政拍案而起,“以妇人针黹比社稷大政,岂非儿戏?此子轻慢朝廷,理应黜落!”
“是啊,”另一人冷笑,“莫非今后宰相都要从绣坊里选?”
纸页在众人手中传阅。
那答卷字迹刚劲有力,开篇便道:“天下如衣,经纬交结而成。若强扯其线,则裂不可复;唯有顺民力为经,因时势为纬,方能成匹。”
更令人震惊的是末尾所附手绘——一幅《江山补衲图》。
山川河流被勾作布纹,战乱之地以粗针密线层层打补丁,边关破处不弃不毁,反用异色丝线缀连,题曰:“破者宜补,断者可续,唯人心不可失。”
沈知白默然良久,忽而抬眸,声音低却如刀劈竹:“你们说这是戏言?可曾见过流民营里那些日夜织布的女人?她们补的是一件件战袍,也是千万将士活下来的命。”
他将卷子重重按在案上:“此人懂政。不是书生空谈,是他亲眼见过这个国家最深的伤,然后想把它一针一线地缝回去。”
众官噤声。
翌日清晨,昭宁长公主谢梦菜端坐紫宸殿东阁,一身素青常服,发间无饰。
她翻完那份策论,指尖在“破处宜补不宜弃”五字上轻轻一顿,随即提笔批下三字朱批:可堪大用。
圣谕传出,举城震动。
新科状元竟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且因一篇“绣花文章”夺魁!
士林讥笑四起,酒楼茶肆皆嘲:“大靖要换天了,以后读书不如拿针。”“怕不是将军府的补丁还没绣够,现在连金銮殿也要改成裁缝铺?”
风言风语如潮涌来,谢梦菜只是一笑置之。
放榜第三日,她召见新科状元。
青年二十出头,身形瘦削,衣袖微磨,却挺直如松。
进殿时脚步沉稳,叩拜不卑不亢。
“你可知,为何朕独取你的策论?”谢梦菜问。
青年抬头,目光清澈:“回殿下,或许……因为我母亲是个织工。”
殿内寂静。
“她一生为流民营缝制冬衣,临终前还在补一件阵亡将士的战袍。线断了三次,她咬牙接了三次。最后握着针睡过去,嘴里还念着一句话——‘线断了不可怕,怕的是不肯再穿针。’”
谢梦菜闭了闭眼。
那一刻,她仿佛又看见太极宫观星台上,三千将士高举战袍内衬,月光下“导”字如星河倾泻。
那一针一线,原就不只是布帛的拼凑,而是人心的串联。
她起身,低声唤:“李长风。”
内侍捧来一方檀木匣。
打开后,是一块灰黑色陶砖,边缘残缺,表面刻着一个极细小的“导”字。
“这是第一块‘识心灰陶砖’,”她将砖递到青年手中,“埋在西北屯田营的地基之下,由阵亡将士的遗物熔铸而成。你母亲缝的是衣,你要缝的是国。”
青年双手接过,指腹抚过那个字,喉头微动,久久不能言。
与此同时,太医院女官柳云舒奉命巡查京畿疫后学堂。
她踏入一间废庙改建的私塾,正听见孩童齐声诵读:
“一针疏淤塞,二线引活水,三针补破堤,四针定乾坤……”
声音稚嫩却坚定。
她循声望去,只见地上青砖已被炭笔涂满,全是歪歪扭扭的“导”字。
有孩子趴在角落,竟在药方背面画了个小人,手持细针,扎向一张地图上的裂缝,旁边写着:“医国也需绣花针。”
柳云舒怔立良久,终是轻笑出声。
回宫途中,她望着长安街巷,忽觉这城池不再冰冷。
那些曾被战火撕裂的屋檐、荒芜的田亩、沉默的人心,似乎正被某种看不见的线,悄然缝合。
而在皇城西北角的观星台,裴砚之独立于夜风之中。
他仰望紫微垣,眉头紧锁。星轨偏移,帝星微颤,似有隐忧将起。
手中的龟甲已裂出一道细纹。
他低声自语:“火种已燃,若无容器盛之……恐成燎原之灾。”
夜风穿台,吹得观星阁檐铃轻响,如泣如诉。
裴砚之立于石阶尽头,指尖抚过龟甲裂痕,目光死死锁住紫微垣。
那本该稳居天心的帝星,竟微微偏移半寸,其旁辅星动荡,似有阴云潜行。
他闭目掐算,指节发白——三日前的策论夺魁、孩童口中的“绣花治国”、民间私塾炭笔涂满的“导”字……种种异象如丝如缕,缠绕成一股看不见的势,正悄然改写天命轨迹。
“火种已燃,人心已动。”他低语,声音几近呢喃,“可若无容器盛之,烈焰焚身,反噬社稷。”
翌日清晨,紫宸殿偏阁。
谢梦菜正批阅边疆屯田图,忽闻通禀:“太常博士裴砚之求见,有要事启奏。”
她抬眸,见裴砚之神色凝重,袖中龟甲微露,便知非同寻常。
“殿下,”他跪地呈辞,语速极缓,“天象示警,紫微偏移,民心动荡之兆也。今‘织政’之说风行街巷,孩童诵之,妇人传之,士林虽嘲,百姓却信。此等思潮若不加疏导,恐成燎原。”
谢梦菜搁下朱笔,指尖轻叩案角:“你的意思是,设官署统管?”
“设‘织政司’,专理民生织造、教化传播,”裴砚之躬身道,“以朝廷之名,正其道,束其流,使民心归一,不致散而难收。”
殿内一时寂静。
谢梦菜起身,缓步至窗前。
春阳初升,照在宫墙缝隙间新冒的青苔上,细弱却倔强。
她望着远处坊市升起的炊烟,良久,才轻笑一声:“官办则僵,民办则活。朕若设司立规,不过三月,便成衙门推诿、胥吏盘剥之地。那一针一线的真心,也就断了。”
她转身,目光如刃:“传诏——凡女子工坊培养十名以上织匠者,授‘慈杼夫人’称号,赐匾入户;凡私塾教材中自然融入新政理念者,免三年赋税,奖丝帛百匹。不立衙,不设官,只以利导之,以名励之。”
裴砚之怔住,随即低头,声音微颤:“殿下高明……是以柔御势,以民养民。”
诏令一出,京畿震动。
三日后,户部小吏赵元吉奉命核查边军抚恤账目。
翻至西北屯田营卷宗时,他忽觉异样——一名阵亡士兵的遗孀,竟连续三年匿名捐赠“手绣里衣”五百件,每年春寒未尽便准时送达,署名栏只写二字:“无字氏”。
“无字?”赵元吉皱眉,翻查户籍底册,手突然一抖。
那妇人竟是谢家远亲,谢梦菜同族庶女之妹,当年谢家逼其为兄殉节,她跳井未死,被乡老救起,此后销籍隐居,再无音讯。
他立刻上报。
谢梦菜阅报,久久不语。
窗外雨丝斜织,打在廊下铜鹤翅上,如针落布。
她提笔,亲书回信,仅一句:“你不肯留名,可这世上,最重的字,从来不在纸上。”
当夜,山村小院。
那妇人捧信读罢,泪落如线。
她转身走入屋内,抱出一箱旧衣——那是她少女时被逼穿的素白孝裙,象征“未嫁守节”的耻辱之服。
她将裙投入火盆,火光冲天,布帛蜷曲成灰,随风腾起,如无数细线飘向夜空,仿佛要缝合那曾撕裂她命运的裂口。
同一时刻,皇城西北,屯田大营。
程临序披甲巡视新编军屯,忽闻营中笑语阵阵。
走近一看,几名老兵正教新卒用废旧箭杆磨针,细削如毫,在篝火下穿引粗麻,缝补帐篷。
“将军说,铠甲要硬,心要软,还得会拿针。”一人笑道,手中骨针一闪,竟将撕裂的帆布密密缝合,针脚如星点排列。
话音未落,忽地狂风骤起!
一面未固定的军旗被卷上半空,猎猎翻飞,眼看要坠入火堆。
众人惊呼抬头,却见那旗在风中猛然一展——内衬之上,竟密密麻麻绣满“疏”字,以丝线缀连,如星河垂落,横贯夜幕。
风不止,字不灭。
那一瞬,仿佛天地共鸣,亿万星辰在布帛上重生。
程临序仰首,铁甲染霜,眸光如炬。
他缓缓抬手,似要触碰那流动的星河,却又收回,只低声一叹:“她缝的从来不是衣……是命。”
而此时,深宫织造局内,灯火未熄。
秋狩大典将至,皇家织匠正赶制新龙旗。
金线穿梭,丝滑如水,整幅旗帜华光流转,龙形腾跃。
监工老匠人抚着经纬,满意点头,却未察觉——在旗面最深处,几缕黑丝悄然穿入,极细极密,隐于金线之间,织成三字咒文,如毒脉潜伏,静待破茧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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