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火里字,泥中印
东市大火三日后,京城的风向变了。
不再是初春融雪时那般湿润微暖,而是裹着灰烬与焦土的气息,刮过每一条街巷。
百姓闭门不出,茶楼酒肆里却暗流汹涌。
一句句“天罚”“清浊散杀人”的流言,像毒藤般在阴暗处疯长,缠绕住刚刚复苏的人心。
承天门前,青石板还染着昨夜露水,一卷黄绸奏章却被高高托起,由御史中丞崔明远亲自呈递。
“疫病未除,反纵火焚民;天象示警,荧惑守心。此皆失德之兆!”他声如洪钟,跪地不起,“臣联名三十一员朝臣,请废监国之制,还政宗室,以安天下!”
百官肃立,无人出声。有人低头避视,有人袖中握拳。
宫墙之内,谢梦菜正坐在偏殿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片残瓦。
那是韩九娘带人从流民营里翻出的旧物——几个曾为匠户人家的女儿,凭着记忆和手艺,在短短两日内仿烧出了几片与火场碎瓦几乎无异的陶片。
颜色、裂纹、甚至胎土的质地,都一模一样。
“差别只在这一道斜纹。”韩九娘指着其中一片,声音低沉却有力,“真正的火场残瓦内壁有刮痕,像是被利器划过,而我们做的没有。”
谢梦菜点头,将瓦片放下,目光落在柳云舒递来的薄纸上。
“焦木中提取的油脂……确是西域火油无疑。”柳云舒道,“且混有硝石粉末,一点即燃,极难扑灭。这非寻常失火,是人为纵焰。”
谢梦菜眸光微闪,起身披衣:“走,再去一趟东市。”
这一次,她没带仪仗,也没惊动府衙。
一辆素帘马车悄然驶入南城废墟。
断壁残垣间,乌鸦盘旋。
昔日药铺的位置已成焦坑,四周仍弥漫着刺鼻气味。
谢梦菜亲自踏进瓦砾堆,靴底踩碎枯枝,发出清脆声响。
她记得那晚人群中的骚动,记得那些空药碗投来的怀疑目光,更记得自己饮下药汁时,唇边滑落的那一滴——像血。
现在,她要让真相也流出来。
三个时辰后,一名侍女从深埋的灶台底下挖出半截麻布袋。
布料早已碳化,但内里残留的黑褐色油渍尚未完全焚尽。
“拿去验。”谢梦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晚,军营传来消息。
程临序彻查军械库七日内的出入账册,发现一批西域火油登记“损耗”,实则整桶失踪。
负责看守的校尉七日前暴毙家中,死因报为“急症”,尸身早已火化。
可就在今日清晨,两名形迹可疑的乞丐在北城角被捕,身上搜出沾有火油气味的鞋底泥屑。
刑讯不过半个时辰,二人便招认:他们是崔明远门客豢养的细作,奉命潜入市井,择机纵火,再散布“药毒害民”之言,制造民变,逼宫废监。
消息传来时,谢梦菜正在灯下查看地图。
她听完禀报,只淡淡说了句:“记下口供,严加看管。”
身边侍女忍不住问:“公主,不立即弹劾崔明远吗?证据确凿,他难辞其咎!”
谢梦菜抬眼,烛火映得她眸色幽深:“他等的不是罪证,是混乱。若我现在发难,反倒落入他‘党争倾轧’的戏本里。”
她缓缓合上卷宗,唇角浮起一丝冷意:“我要他,在朝堂之上,亲口否认这一切。”
三日后,早朝。
崔明远昂然出列,白须凛然,声震大殿:“纵使军械有失,岂能断定与此火有关?即便真有火油,又岂知非敌国奸细所为?长公主执掌监国,理应自省德行,而非诿过于臣!”
满殿寂静。
就在此时,殿外脚步轻稳,一道素色身影步入金阶。
谢梦菜缓步上前,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抬着一口密封的陶瓮。
她站在殿中央,环视百官,最后目光落在崔明远脸上。
“崔大人说得对。”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刃,“单凭火油,的确不足定罪。”
她顿了顿,抬手示意。
“可若再加上这个呢?”
陶瓮被掀开。
泥土倾倒而出,散落于金砖之上。
金殿之上,风凝如铁。
崔明远的声音还在回荡:“纵有盗油,岂能断定为诬?此乃构陷!是监国为掩其政失,嫁祸于忠臣——”
他话音未落,谢梦菜已抬手。
素袖轻扬,像一片雪落在刀刃上。
内侍上前,掀开陶瓮。
泥土倾泻而出,黑褐夹灰,带着井底阴湿的冷气,在金砖地上铺开一滩沉默的证据。
“这是从你府后枯井掘出的灰土。”她语调平缓,仿佛只是在陈述节气更替,“请太医当场验之——是否含识心灰。”
柳云舒上前,取出银针与药水,轻轻点入泥土。
须臾,银针由白转青,继而泛出幽蓝微光。
“确为识心灰无疑。”她声音清冷,却如雷贯耳,“全国仅存七处,其一在北境封山古窑,其二在西域使馆密室……其七,藏于皇宫夹壁机要房,唯有持令者方可进入。”
满殿哗然。
识心灰,非寻常尘土。
它是由千年寒玉粉与毒蛛蜕壳炼制而成,遇特定药引即显色,专用于皇室密档防伪。
外流半钱,皆可诛族。
而今,竟从崔明远府中挖出残留?
崔明远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撞上了身后的铜鹤香炉,发出一声闷响。
“荒谬!”他嘶吼,胡须颤抖,“老臣从未涉足宫禁夹壁!这分明是栽赃!是阴谋!”
“那你如何解释?”谢梦菜不疾不徐,从袖中抽出一页薄纸,“三日前,裴砚之以‘边关军情有变’为饵,假传一道密诏置于夹壁。当夜,便有夜行者潜入,虽未取走真件,却在翻查时触碰识心灰匣,衣角沾染微量粉尘。”
她目光如刃,直刺崔明远心口:“你门下死士七日前暴毙,表面急症,实则中毒。尸身火化前,我命人暗取其鞋底泥屑——与东市火场、与你府枯井泥土,三者成分一致。”
一桩桩,一件件,如丝线穿珠,环环相扣。
朝堂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程临序立于殿侧,玄甲未卸,肩披残雪。
他只冷冷看了崔明远一眼,抬手挥令。
“禁军何在?”
铁靴踏地之声轰然响起,八名黑甲将士破门而入,甲胄森然,刀不出鞘,却已逼得崔明远面无人色。
“我……我没有……”他踉跄后退,嘴唇哆嗦,“我只是……想还政于宗室!为了社稷清明!”
“为了清明?”谢梦菜轻笑,眼底无波,“那为何指使细作纵火三百户人家?为何在清浊散中掺入致幻药引,诱百姓发狂互殴?又为何在灾民粮中混入慢毒,只为制造‘疫病失控’之象?”
她一步步逼近,声音依旧温柔,却字字剜骨:
“你说你是忠臣?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用火洗城,用人命点灯。”
崔明远张口欲言,终是颓然跪倒。
枷锁落下,铿然有声。
百官低头,无人敢迎视谢梦菜的目光。那一袭素袍,此刻重若千钧。
她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仿佛刚结束一场寻常问话。
唯有指尖微颤,泄露了这一局步步为营背后的惊险。
当夜,御园深处。
月光洒在未融的残雪上,映得亭台如霜。
谢梦菜独自立于梅树之下,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锦囊,里面盛着最后一点识心灰。
她缓缓摊开掌心,任那细微如尘的粉末随风飘落,坠入泥土。
像播种,也像埋葬。
远处,韩九娘正率女子工坊众人忙碌。
新烧的陶碑整齐排列,尚未晾干。
每一块碑面都不刻姓名,只压印一行阳文小篆:治国如疏渠。
她们要把这些碑送往各地学堂,铺作地砖。
让孩童每日踏足其上,低头便见箴言。
火可以焚屋,但烧不尽思想;
权可以压言,却堵不住人心流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踏碎月下寂静。
程临序走来,披风带雪,眉宇间犹有杀伐未散。
他默默解下外袍,覆在她肩头,低声道:
“他们想用火毁掉你的痕迹,却不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脚边尚未干透的新泥上,那里隐约可见一个“渠”字轮廓。
“火烧得越猛,泥里的印,就越深。”
谢梦菜微微侧首,倚进他怀中一瞬,又轻轻退出。
“明日还有三道折子要批,三省六部等着重组人选。”她淡淡道,“这场火之后,不能再有人躲在黑暗里写春秋。”
程临序点头,眸光幽邃。
就在此时,宫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通报——
“崔明远……已囚入天牢,拒食三日。”
谢梦菜没回头,只望着天上冷月,良久,轻吐一句:
“给他笔墨。”
风掠过庭院,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那撮识心灰,已在泥土中彻底消隐。
可有些东西,一旦落下,便再也拂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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