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回忆

方才李承勖那句“你当年是被买来的”，如寒刃破窗般直直刺入柳玉娘整整十年的念想里，让她浑身血液都好似冻住了。

“二郎君，”她声音发颤，强扯出几分笑意，眼底却已蒙了雾，“这玩笑可当不得真。青天白日的，您怎好拿这等事逗我？我爹爹那般疼我，幼时总把我护在膝头，怎会把我卖掉？”

她说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她自己或许都没注意到，她每次心虚或紧张的时候，都下意识的会做这个小动作。

李承勖立于阶下，素来带笑的眼，此刻却沉得像太原城外的秋水，无半分暖意。“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很了解。你清楚的，我从不开这等玩笑。”

他声音平稳，却字字如石，砸在柳玉娘心上，“你确实是被买来的，并非强抢。天祐元年，我晋军攻破魏州时，朱温的梁军刚在城中劫掠一月，百姓早已恨透了兵戈。父王要收买魏州民心，怎会让手下作恶，强抢良民为奴？那不是自毁长城，逼着魏州人再反一次么？

眼前人语气坚定，隐约透出一种：李克雍或许人品不好，但脑子绝对没问题的口气："父王是枭雄，可不是胡作非为的屠夫。”

他这话，像一盆冰水，从柳玉娘头顶浇下。

十年来的记忆，如翻倒的旧书，书页哗啦啦乱响，那些被她刻意珍藏的温暖片段，突然蒙上了一层灰。

她努力回想幼时情景——记得那年魏州城破，四处都是喊杀声，火光把天都映红了。

柳山人背着她躲进城郊的废寺，寺里漏雨，他就把她护在怀里，用自己的破棉袄裹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了很多话。

可她那时太小，许多事都记不真切，只记得父亲的怀抱很暖，还有他身上的草药味。

“我……我记得那年，”柳玉娘声音发飘，“爹爹带我躲在废寺里，他说外面有兵，让我别出声。后来他让我出去讨饭，说他动弹不了……”

柳玉娘猛地顿住，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被遗忘的细节——那天柳山人让她出门时，是背对着她的，肩膀微微发抖，连头都没回。

她当时还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角，说“爹爹，我怕，外面好吵”，可柳山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她从未听过的急切和心虚：“玉娘！爹实在动弹不了了，你就不能懂点事吗？”

那时她只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太胆小，拖累了父亲。于是她攥着父亲塞给她的半块干饼，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废寺。

寺外的景象，她至今记得清晰——断墙残垣间，晋军的黑旗插在瓦砾上，马蹄踏过砖石的声音震得她心口发慌。

她刚走没几步，就被几个穿铠甲的士兵拦住，为首的那个将军，正是后来把她送到晋王宫的袁建丰。

“可当时那么乱，”柳玉娘的声音开始颤抖，“街上那么多人，有老有少，袁将军怎会一眼就看到我？就算他要找人，总得四处看看吧，怎会我刚出门，就被他的人抓走了？”

李承勖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却还是硬起心肠，继续说道：“你再想想，当时和你同关在一个笼子里的孩子们，他们后来跟你说过什么？你现在还有印象吗？”

这话像钥匙，打开了柳玉娘记忆里的另一扇门。

她想起被抓后，她和几个孩子关在一个木笼里，有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哭着说“我爹把我卖给当兵的了，说换了钱能买粮食”，还有个小女孩，抽噎着说“我娘说让我跟他们走，能有饭吃”。

当时她还不懂，只觉得他们的爹娘好狠心，不像自己的爹爹，是迫不得已才让她出来讨饭，她只是运气不好，误打误撞的被抓走的。

可现在想来，若晋军是强抢，为何那些孩子都说自己是被卖掉的？若他们要抓人，何必花钱买？直接抢岂不是更省事？

“他们是说过自己是被卖掉的，”柳玉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可我……我总觉得我不一样，我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柳玉娘想反驳李承勖，想骂他胡说八道，想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越回忆，越觉得那些模糊的细节，都在印证李承勖的话——柳山人那天的反常，袁建丰的“精准”抓人，还有同笼孩子的话。

她只觉得心底一阵麻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承勖抬头，望向廊外的冬树，“我吗？在军寨佛堂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声音轻了些，却依旧清晰，“那天你跪在佛前许愿，说希望爹爹平安，自己能活下去，袁建丰当时就把你的文书给我看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是柳山人自愿卖给晋军的，作价三两银。”

“三两银……”柳玉娘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吞了苦胆，满嘴都是苦味。

她想起幼时柳山人总说，等挣到钱了，就给她买新裙子，可他连一匹绢都舍不得给她，却把她卖给了别人做奴婢，干净利索的换了三两银。

“为什么现在才说？”柳玉娘哽咽着，问出了心底最痛的话，“你既然早知道，为何不一直瞒着我？哪怕瞒我一辈子也好啊！让我一直当个被人卖掉，还帮人数钱的傻子！”

李承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无奈，还有几分她读不懂的沉重。“我原是想瞒着你的，”他缓缓说道，“但你这些年，总惦记着找父亲，逢人就问魏州来的人，我看你执念太深，便想着，或许让你一直抱着希望，总比让你知道真相好。可后来我发现，你这执念像根刺，扎在你心里，拔不出来。若我再不告诉你，万一哪天你真找到了父亲，他亲口告诉你真相，你会有多绝望？这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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