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投井

幼时逃难的时候，柳玉娘依稀记得路边冻饿而亡的流民，他们只是静静蜷着，脸上盖着薄霜，像睡着了一般。

可如今的景象不同：立夏教她旋腰时扬起的裙摆还在眼前晃，春分给她糖时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转眼就成了血泊里瞪圆的双眼，连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是我害了她们……是我害了所有人……”谷雨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破碎的颤音。

玉娘回头，见她散着头发，脸上泪痕未干，却偏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大郎没认识我时，活得好好的；立夏、春分跟这事半点干系没有，大王要找的是我……可死的是她们。”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眼瞳里空得吓人，像两口干涸的古井。

玉娘心口一紧，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谷雨姐姐，不是你的错！是大王醉了，是他疯了，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谷雨猛地转头，声音陡然拔高，平日里温柔的眉眼此刻满是戾气，“我若敢站出来，她们是不是就不会死？我若不怕死，是不是就不用看着她们替我淌血？”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混着绝望往下掉，“我活该被爹娘卖掉！我就是个灾星，走到哪克到哪！”

玉娘被她吼得一怔，眼泪差点掉下来。

往日里，谷雨和她讲话温言细语，她偶尔闹点小女孩脾气，谷雨也总纵着她，可现在，谷雨看她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姐姐，你别这么说……”柳玉娘只觉得心底一阵发寒。

“你懂什么！”谷雨猛地拂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玉娘踉跄了两步，“你才多大岁数？知道什么是人命？什么是天意？别管我的事，滚回去！”

她说完，转身就走，裙摆扫过地上的血迹，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柳玉娘僵在原地，她知道自己该怕，可更多的是慌——谷雨的眼神太不对劲了，那是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像燃尽的烛火，只剩最后一点火星，随时会熄灭。

她咬了咬冻得发僵的唇，还是悄悄跟了上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此刻脆弱得像琉璃的姐姐。

她刚伸手抓住谷雨的衣袖，就被猛地一推。

结果柳玉娘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手掌磨破了皮，渗出血珠，沾了些灰尘。

“都说了别管我！”谷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强硬，“你再跟着，我就再也不认你这妹妹！”

她趴在地上，看着谷雨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委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那一晚，柳玉娘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房间里静得可怕，春桃今晚被青黛叫去帮忙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立夏倒下时瞪大的双眼，就是春分手边断了弦的琵琶，就是满地蜿蜒的血，那些血好像顺着床脚爬上来，缠在她的手腕上，凉得刺骨。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可那股血腥气总在鼻尖萦绕，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天刚蒙蒙亮，天边泛着一层惨淡的鱼肚白，柳玉娘就爬了起来。

她胡乱挽了挽头发，连鞋都没穿好，就往乐坊跑。路过那口老井时，却见围了不少人，下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为难。

几个舞伎站在一旁，眼圈通红，还在小声啜泣，指尖绞着帕子，帕子都被眼泪浸透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玉娘心里一紧，快步挤了进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个扫地的老仆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娘子，你……你要有准备。谷雨姑娘……昨夜里跳井了。”

“跳井？”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柳玉娘脑子里炸开。

她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她盯着那口老井，井口围着几块朽木，井绳垂在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悠，“不可能……昨晚她还跟我说话……她只是……只是心情不好……”

“哪是心情不好啊。”旁边的冬至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谷雨她跟我同住，昨夜里就没回屋。今早管事派人找，才在井边发现了她的鞋……那鞋是我亲手给她绣的，鞋头绣着朵兰草，错不了。”

玉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井边石板上果然放着一双青布绣鞋，鞋头的兰草沾了泥污，还凝着点薄霜。

她的腿一下子软了，若不是旁边的冬至及时扶了她一把，她差点摔在地上。

她想起谷雨说“我是灾星”时的决绝，想起谷雨推她时眼里的冰冷，想起谷雨跌跌撞撞的背影。

原来那时，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走得这样决绝，连双鞋都舍不得带走。

“捞……怎么还不捞？”玉娘抓住身边人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发颤，“快把她捞上来啊！说不定……说不定还有救……”

“小娘子，别傻了。”老仆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这井冻着冰，这时候捞上来，怕是也……”

后面的话，老仆没说出口，可柳玉娘懂了。

寒风刮过来，带着井水的寒气，钻进玉娘的衣领里。她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旁边的管事知道柳玉娘是昭信殿的红人，深得世子和曹夫人看重，生怕她得了风寒，小声劝道：“小娘子，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冷，待久了要生病的。”

柳玉娘摇了摇头，还是盯着那口井。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雪停了，可天还是阴沉沉的，连一点暖意都没有。

下人们终于找来了长绳和木桶，开始试探着打捞。木桶一点点往下放，井绳“咯吱咯吱”响着。

柳玉娘站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死死攥着衣角，衣角都被她攥得变了形。

她看着木桶在水里晃悠，看着下人们费力地往上拉，井绳突然一沉，下人们惊呼一声，开始合力往上拉。柳玉娘的心跳得飞快，眼睛死死盯着木桶。风又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迷了她的眼。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却见木桶里空空的，只有几缕水草缠在桶沿上，像女人散落的头发。

下人们叹了口气，又把木桶放了下去。柳玉娘看着那口井，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往回跑，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口井，不敢再想谷雨的样子。

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谷雨从井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眼瞳里满是冰冷的绝望，问她为什么不救自己。

乐坊的长廊很长，柳玉娘一边跑，一边哭，眼泪模糊了视线，连撞到柱子都没觉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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