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回城

捷报到来不过半月，征人终于如愿而归。

五郎君李承渥被曹夫人的侍女从被窝里拽出来时，眼皮还粘在一处，嘴里嘟囔着“再睡一刻”，直到被嬷嬷用热帕子按在脸上，才算清醒了几分。

他平日里最是爱闹，上回趁晋王不在，竟偷了库房里的白玉弹弓打坏了窗棂，此刻却乖乖任人摆布——湛蓝的锦袍套在身上，领口绣着簇新的云纹，连腰间的玉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小郎君瞧瞧这眉眼，配上这玉带，保管大王见了万分欢喜。”

“五郎，今日不同往常，”曹夫人坐在镜前，由侍女梳理着乌发，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父王好不容易回来了，圣人还赏了亲笔题的‘忠勇’匾额，你若敢失仪，仔细你的皮。”

嬷嬷蘸了点桂花油，将他额前碎发抿得服服帖帖。铜镜里映出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只是那双总爱骨碌乱转的眼睛，此刻正盯着窗外。

往日里这个时辰，他该去撸二哥的兔子，或是溜到后厨偷刚出炉的胡饼，而如今只能安安分分的任人摆弄。

正厅里早已飘起檀香，刘夫人披着银狐披风，正对着妆奁调整凤钗。她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是前年圣人派人送来的，平日里舍不得戴，今日却要衬这普天同庆的光景。

“去看看，给各院丫头们发的宫花都备齐了？”她对身后侍女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比往日沉了几分，“要那最艳的石榴花，别拿些蔫头耷脑的应付。”

侍女屈膝应了，转身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陶片碎了一地。刘夫人眉头微蹙，却没斥责，只淡淡道：“仔细些，别污了这好日子。”

宫里的喜气像泼出去的水，顺着宫墙漫到了太原街头。

曹夫人带着人在城门口支起了粥棚，大锅里的米粥咕嘟作响，白汽氤氲着，裹着米香飘出老远。

排队领粥的百姓里，有提着篮子的老妪，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些面黄肌瘦的汉子，脸上都带着难得的松弛。

“听说了吗？大王打赢了！”

“可不是嘛，连圣人都夸了，咱们太原可算扬眉吐气了！”

“前阵子丢了充州，多少人暗地里嚼舌根，如今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议论声混着粥勺碰撞的叮当声，在寒风里格外清晰。曹夫人站在棚边，看着领粥人脸上的笑，自己也跟着笑。

日头爬到头顶时，城外传来了马蹄声。先是零星几声，很快就成了滚滚惊雷，震得城砖都似在发颤。

城楼上的守军挺直了腰杆，将红绸系得更紧些，吹号角的士兵深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吹奏起来，那号角声洪亮得能穿透云层。

柳玉娘站在城楼角落里，指尖攥着帕子。

她昨日特意挑了件月白襦裙，领口绣着几枝兰草，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城外扬起的烟尘里，心像被什么东西提着，忽上忽下。

晋王的身影先从烟尘里钻出来。他身形高大，甲片在日头下闪着冷光，腰间悬着的佩剑是圣人亲赐的，剑柄上的宝石晃得人眼晕。

他仿佛比上次回城时高了些似的，脊背挺得笔直，连带着那撮被人嘲笑过的胡须，此刻也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股扬眉吐气的得意。

他身旁跟着几员大将，个个铠甲带血，脸上却满是悍勇。

左边是十四岁的李承洛，骑着匹白马，少年人虽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时不时皱眉，但嘴角还能噙着笑，时不时抬头看看晋王。

右边便是李承勖，他骑的马性子烈，走得有些踉跄，而且他右手紧紧拽着缰绳，左手缩在袖里，袖口隐隐有些发紧。

他比临走的时候又长高了些，肩膀宽了点，眉眼也更分明了，只是脸色比李承洛还要难看一些。

“大郎和二郎也立了功呢，”曹夫人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欣慰，“尤其是二郎，听说在长安城里，亲自带了小队人马绕到叛军后方，还出了好几个主意，圣人都夸他‘有勇有谋’，赏了不少珍宝。”

刘夫人点点头，目光落在李承勖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看着好像十分开朗，刘夫人却隐隐觉得，他内心不像外表那般外放。

此刻他脸上也挂着笑，跟着众人一起朝路边挥手，但那笑容总觉得有些僵硬，像是贴上去的面具，眼底深处藏着什么，让人看不透。

可没等她细想，李承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听着倒像是真心快活。

晋王听见笑声，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李承勖笑着点头，抬手拢了拢头盔的系带，左手依旧没露出来。

就在这时，李承勖的目光扫过城楼，像被什么勾住似的，在柳玉娘站的角落停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玉娘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耳尖却烧了起来。

再抬头时，他已经移开了视线，只是嘴角的笑意似乎真了些，连带着骑马的姿势都稳了些。

“二郎，此次长安一战，你功不可没。”晋王勒住马，侧头对李承勖道，声音里是难得的温和，“圣人赏赐的那些宝贝，回头给你送到昭信殿里去。”

李承勖拱手，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牵动了伤口，他却没露半分痛色，只朗声道：“全凭父王安排，儿臣不过是尽了本分。”

他的声音比往日沉了些，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可落在柳玉娘耳里，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

她想起去年充州兵败，晋王把火气撒在儿子们身上，李承勖被杖责后，偷偷躲在假山后吐槽，那时候他的喜怒哀乐还是实在的。

队伍缓缓进城，红绸在风中舞得更欢，号角声也越发高亢。

百姓们跪在道旁，山呼着“大王千岁”，声音此起彼伏，撞在两旁的店铺门板上，又弹回来，裹着满城的喜气，沉甸甸的。

柳玉娘低下头，继续整理手里的红绸。绸缎很滑，带着冰冷的光泽。

她突然想起逃难时，曾看见过一具具冻僵的尸体浮在河面上，那时天也是这么冷，风也是这么刮着脸，只是那时没有这么多的红绸和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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