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未明女律官 > 第一百零二章:春泥护花

第一百零二章:春泥护花


东宫下整饬令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廷上下。

先是政事堂夜议未散,三省六部各送一册“案宗副抄”与“讲席笔录”入呈;再是御史台火速草拟整饬纲目,于朝敕未下前便先发一纸“各部自查函”。

数日之内,朝中风声骤起,京试作弊案余波未平,却已有三名朝官因病请辞职。

朝中议者纷纷,皆道:“沈讲席一言,振动了三省六部。”

或称她“锋藏纸里,胆胜须眉”;或赞她“清议中流,直折权门”;更有人私语道:“再无人敢轻议女讲席。”

风声越盛,讲律院中求观讲理者络绎不绝,旧日讲席冷落,如今却座无虚席。

就连沈蕙笙,也未料到会有这般光景。

她不过是讲了一桩“旧案”,那纸讲理上写的,也不过是她再三权衡后的“能讲之辞”;而萧子行那日,又是那般的不置可否,让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努力又将石沉大海。

她忘不了自己那日走出崇文院时的无力感——那是一种对手中无权的清醒认知。

那种感觉太过深刻,也太过惨烈,就如同坠井时的失重,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以至于在夜深人静时,她忆起的并非堂前喝彩,而是那位早已沉井的宫婢。

那时的她,分明早已察觉黑幕,却因无权调卷、无权问人、无权定案,唯能伏案写下一纸制度建议,以规条缝隙,为无名者留一线追索。

这个案子,成了她永远的一道心结。

如今,外界都说她言动朝廷,可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话——若没有东宫令,她的话什么也不是。

她想要权,想要能够定案的权,就像陆辰川一样。

然而讲律院,只是律学中枢,所为不过是讲理析案、提供复审建议,以及修律建制,终究是有名无权。

更别提,在当朝,女子虽可讲法,却无法断案;被禁的,何止是一方印,而是——权。

沈蕙笙再度失眠了。

她披了件外衣,鬼使神差地步出讲律院,只为去看一眼巷中的桐花。

京城的桐花是紫色的,与扶桐的白桐全然不同。

白桐清淡,自生自落,从不与人争光;而紫桐深而冷,贵气的花影压得月色都得退让几分。

她拾起一片桐花,轻轻握在掌心,花香缠绕指尖,让她不禁想起了那枚桐花书签。

那是她亲手做的——削薄一寸桐木,压入浅白色的干花,封以蜡层,香气极淡。

可她已经离那种白太远了。

她一度想,再取一瓣紫桐,制成新的书签,赠他。

可风过,指尖微凉时,她又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不该被她此刻的手触碰。

于是,她终究还是松了手,看着那瓣花坠落尘中,染了一身清香,也染了她的孤寂。

月色下,她静静立在树下,许久许久,思绪一重又一重。

她先是想起了那句古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恍惚间,她又觉得,自己也像那桐树一般——一旦换了土,换了色,变了质,染上权势的风,就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这般,若泥也能护花,那她便去做那泥,纵被零落碾压、埋骨于尘,也要留一寸清香在人间。

夜色仍黑,沈蕙笙回到讲律院时,烛火已尽,案上的卷宗摊开,纸页被风微卷。

她坐下,手指轻触那行未完的手记:“律者,为治之本,然无权者,言不及用。”

她看着那几个字,忽然提笔,在下方添了一行——

“若理不能动权,当先争理之权。”

这一笔落下,她的心忽然定了。

她知道自己要去求什么,也知道这一求,未必有回音。

但若不去,便永远只能在这讲席之上,讲别人的案,评别人的冤,替当权者立言,而非替理者立命。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未明,桐花的残香从窗缝挤入,凉凉的落在她身上,仿佛晕开了淡紫色的光。

四下无人,只余她梦呓般的低语:“若不能断案,我便先求一个——案前签识权。”

次日,她向讲律院递交了一纸建议状,主张讲律院可在特定案件中获得“案前签识权”,即在讲案后,对案件是否需复审、补查,提出“具有指向性的意见”,由执印官员决策时参考。

此举表面仍属讲律职权之内,实则是一步入局之棋。

她知道一步登天、一步夺权是天方夜谭。

她要的,只是——在不能执印的制度下,先握一寸刀锋。

她递上建议状那日,如一记惊雷在讲律院炸起。

有老讲官皱着眉:“此权若开,讲律与刑部界限将乱。”

有年轻人低声辩:“言若无力,讲理何用?”

两派暗中交锋,互不相让,这纸建议状便始终放在了主讲官韩复案头。

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落下,把那枚讲律院印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老讲官劝道:“沈讲席此议虽新,却动根基。讲律院立制数十载,未有越案签批之例,岂可轻启?”

年轻人却忍不住回道:“若律止于陈言,只讲不行,那我们坐在此处,又有何义?”

韩复本欲压着不管,奈何院中议声太大,他便将沈蕙笙叫至堂前。

他的双指重重敲在那张薄纸上,轻笑道:“沈讲席倒好气魄,才入院几月,便想着改制立章?”

沈蕙笙垂目而立,神色未变:“韩讲官过誉,弟子不过依律陈言,‘言有理,虽逆上,亦当录’——院规第六条,不知可废否?”

韩复的笑意一滞,面上那点讥讽仿佛被她一句院规噎了一下。

“好个‘依律陈言’!”他语调不重,却带着冷意:“讲律院向来讲理不讲势,你这一纸所请,已非讲理,而是妄求干政。”

沈蕙笙缓缓抬起头,反问道:“若律席之言永不及用,朝廷何设讲律院?”

“沈讲席好一张巧口!”韩复皱眉:“既然我讲的你不听,那便依院规——此议,呈简总裁裁定。”

言罢,他一拂手,对沈蕙笙下了逐客令。

沈蕙笙一言未发,只行了个礼,转身离堂。

她背影纤瘦而挺直,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

韩复直直望着沈蕙笙,握印的手一顿,眼底有一丝光曾亮过。


  (https://www.dindian55.com/html/4845/4845919/11111062.html)


1秒记住顶点小说网:www.dindian55.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dindian5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