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龙生九子
沈蕙笙刚要掀帘而出，忽听楼上传来一阵极细的金铁之声。
那是剑出鞘寸许的声音——极轻，却冷得叫人心跳一滞，像是从深处骤然劈开雾气。
沈蕙笙下意识回头，只见楼上帘影微动，似有一人立于烟色之后，周身似有寒光闪烁。
香铺……怎么会有剑影？
沈蕙笙本该转身，却莫名移不开眼。
二楼香烟缭绕，隐约可见一张矮案，案上炭火温红，香笼覆着云母隔片，烟气细如游丝，从笼隙间缓缓升腾。
掌柜正伏身于案前，一手执银匙，一手托香盒，姿态恭谨；而另一旁的男子身形修长，黑衣若夜。
他低头执剑，剑鞘半覆在香烟之中，火光映着他的眉目，轮廓被香气柔化，叫人看不真切。
掌柜放下银匙，低声道：“殿下，温度正好，可入香了。”
——殿下？
什么殿下？哪位殿下？
沈蕙笙几乎是被那句话吓得回过神，正要匆匆掀帘离开，可她的指尖刚触到帘角的那一刻，楼上传来极轻的一声“锵”，似是剑重新入鞘。
“站住。”那声音极低，却不容抗。
沈蕙笙指尖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停了下来。
片刻后，楼上传来脚步声，香雾也从楼梯间缓缓流下，像一条白蛇，从檀火中游出。
她心知自己走不及了，只好回过身去，却见到一张熟悉的美艳面容——竟是她那日在昭华宫外撞到的皇子！
是二皇子吗？
真是冤家路窄！
那一瞬，沈蕙笙只觉脑中一声轰鸣，两眼一黑。
“你是……”那人站在她面前，手中剑尚带未散的香气，微微眯起眼看她：“沈律席。”
沈蕙笙一怔，方才那抹紧绷的危险气息，仿佛被隔绝在帘后。
“原来真是你。”那人嘴角微扬，眉眼一挑，慢条斯理地唤她：“沈、蕙、笙——”
他的声音慵懒，还带着某种无端的调子，指尖轻拂剑鞘，语气随意得像是熟人之间的调笑。
可——她分明和他不熟！
她微微一敛神色，行礼道：“沈蕙笙拜见殿下。”
那人低笑出声：“上次在昭华宫门前撞我，这次，又闯到我香里——沈律席，这京城可小得很。”
“殿下多虑。”沈蕙笙平静道：“我只是路过。”
“路过？”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路过得可真巧。”
说罢，他略侧身，倚着栏柱，让光从窗纸间斜落下来，映在他那双明艳得近乎惑人的凤眼上。
“……”沈蕙笙感觉自己是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
随他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反正……她和二皇子一派梁子注定是结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一颔首道：“殿下，若无他事，我便先告退。”
那人却忽而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敲，发出极细微的金属声。
“沈律席。”他唤她，带着淡淡的笑意：“你一个小娘子，自己逛街么？”
“年节将近，出来采买些笔墨纸张。”沈蕙笙答得不卑不亢。
他“哦”了一声，笑意更浅了几分，像是不信，又似乎并不在意。
“你可知，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你要多当心哦。”
沈蕙笙心头一凛，抬眸看向他。当心？他这是在关心她？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语气极冷地吐出一句：“多谢殿下关心。”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有异，无辜一笑：“你这口气，好像不太信我。”
“殿下身份尊贵，我岂敢呢。”沈蕙笙语声平平，却每一个字都带着防备。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笑意更深，似乎真的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看来本王名声不佳。”
沈蕙笙微一垂眸，不再作声。
他又低笑了一声，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疏离：“沈律席，既来逛香铺，怕对香也很了解吧？”
“略懂些皮毛。”沈蕙笙淡淡应道：“不过香与律不同，讲究的是和，不是理。”
“和与理。”他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笑得意味深长：“那便望你真能分得清。”
沈蕙笙不想与他纠缠，微一欠身，道：“若殿下无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那人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笑道：“每次见我走得倒快，你且记得看路。”
“……”沈蕙笙心知此人又在拿“撞人”一事调侃她，头也没回，气冲冲地走了。
这个登徒浪子——！
堂堂皇子，竟混在香铺里熏剑玩香，还动辄口出轻薄之语！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砚石，似可听见自己羞恼的心跳声。可那风从身后吹来，带着香气未散的余味，似檀非檀，似笑非笑，竟让她更觉脸热。
荒唐！
她几乎是用力在心里骂出声。
自入讲律院以来，她在朝中诸公、东宫面前登台讲理，连面对太后都能镇定开口，偏偏今日，被一个油嘴滑舌的皇子搅得心神不宁。
沈蕙笙低头快走，长街人声渐远，唯有雪声在脚下碎裂，直到走到转角处，她才停下，抬手理了理鬓发。
指尖仍有一丝檀香气息缠着，她甩了甩手，随即冷笑一声——
“混账登徒子，真该罚他抄十遍《礼律·言行篇》。”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她倒觉得更多是随母系而去。
太子自幼随冷厉决断的太后长大，沉稳如山，不怒自威；可这个二皇子，跟他那美丽又危险的母妃一样，仗着一副好皮囊，骨子里透着一股轻狂。
真叫人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想到这里，她也有一瞬好奇：若真的随母，也不知道其他几位皇子，又是哪般模样？
她曾在讲律院的茶歇闲谈中听人提起过，有一位皇子生母并非正妃，亦非册封嫔位，只是偶入宫门的一名婢籍女子，名册不清，血统不详。
那皇子自小无宠。太子年幼已在学宫入列，他却被养在偏冷的西苑，书不全、膳不净，几次染病都无人过问。
宫中流言四起，或言他命薄，或言他孤星入命，注定一生无主、无靠。
沈蕙笙当时听着，只当是宫里惯常的无聊闲话，可如今再想起，心底却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怅然。
她忽然想到，那样一个出身的皇子，若还活在这座城里，此刻又会在哪？
但，她没料到的是，她很快便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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