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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宫婢之死


“宫婢阿棠,于申时酉初自投冷井,体表无创,验尸无伤;

据宫监回报,近来神志不宁,疑受思病所扰;

准以自尽结案。”

“阿棠……”沈蕙笙轻声唤了一句,指尖在字迹上停了停,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素未谋面的女子。

可这女子,留在世间的痕迹,竟只剩下这三行冰冷字句。

沈蕙笙手中的这份卷宗——既无详细尸检、也无一人监笔,仅一名年老御医草签,结案仓促敷衍,卷内无证人、无笔录、无物证,简直敷衍至极。

她的目光落在那份仅有的尸格上,眉心渐渐拧紧。

署名处的墨迹迟缓而颤抖,却像是出自一位手不稳的老人之笔,可这尸格上所录字迹,笔力却又迥然不同,倒像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她盯着那几行字,心底泛起一阵凉意。

此案——有疑。

就在这时,那位年长的讲席官忽然抬手,指节在案几上重重一叩,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当头一棒,敲在众人心口。

“记清楚——”

他的目光如炬,冷声掷下:“尔等所写讲理,并非纸上练习,每一卷,皆要向上呈交!若敢潦草塞责,虚言敷衍,讲律院将记录在案,名声有损,考评有失,仕途自断——尔等自负!”

他顿了顿,声线愈发肃杀:“卷宗堆积,时间紧迫,若无疑义,便写‘无异议’三字即可,不必赘述。”

此话一落,堂内顿时响起倒抽冷气之声。

一眼扫去,有人额角渗出细汗,有人握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也有人强自端坐,却下意识避开讲席官的目光。

能在这京城立足的,绝无蠢人,上头的深意,在座之人心中自明。

这分明是——要把他们推出去充数交差。

卷宗写“无异议”,便意味着结案,不会被再度复勘;即便被复勘了,案子也不一定真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也可推脱是见习所书,经验不足。

如此一来,律院既能按时交差,也能规避风险,乃是最优之策。

至于哪个见习若运气不好撞了彩,那便是前途尽毁了。

不过,这个概率确实微乎其微。

在一番权衡与讲席官冷厉注视的催逼下,许多弟子开始纷纷落笔,草草写下“无异议”,交卷了事。

而沈蕙笙,却像是没看见、没听见,只是垂下眼睫,用力按住案前薄薄的卷宗。

她的眼神未动声色,心底却像被冰水浇过——

又是这样。

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个鲜活的性命,一笔勾销。

是如今的“自尽”,也是当年的“缓流徙”。

她的长兄,不就是这么死在三字之下吗?

她沈家,不就是这样,灭了门吗?

那位叫阿棠的女子,她没见过,也不认识。

可当她的指尖停在那冰冷的字迹上时,她却仿佛看到一双眼,在冷井之底,带着不甘与呼救,死死望着案卷前的她。

那双眼睛与记忆中长兄的眼睛渐渐重叠,让沈蕙笙身子猛地一震,手中的案卷险些跌落在案上。

冷汗自她鬓角滑落,她却全然未觉。

眼前的墨字与白纸,逐渐模糊成了冷井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仿佛下一瞬,便会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面伸出,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沈蕙笙——”有人低声催促:“就剩你了!”

她心口剧烈起伏,却倔强地没有移开视线。

她咬紧牙关,任由喉间那股酸涩翻涌,却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胸口发紧,还是缓缓挺直了脊背,将卷宗重新摊稳在案,握紧了手中的笔。

笔锋触纸的一瞬,沈蕙笙的手仍在微颤,墨痕轻轻渗开,像冷井的水面被硬生生划破。

她深吸了一口气,笔尖一顿,再无迟疑,于空白页批下的,却并非“无异议”三字,而是一句疑问——

“宫婢之死,仅一草签,既无验无据,何得署‘无外伤’?”

她言辞克制,不过一句疑问,却已是这讲堂之上,唯一出鞘的刀。

可她也只能提出一句疑问。

并非只是因时限威压,也是因为她手中有的,不过薄薄一纸。

她无法证明阿棠并非自尽,也无法立证验尸为伪造,既无证据,便不该妄言。

她有疑,可她也很清楚,讲律之人,不应容情绪裹挟,更不容凭空揣测。

若一时因同情而失了分寸,便与那些草草结案的人,又有何分别?

沈蕙笙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任心口的酸涩沉入胸腔深处,待目光再落在墨痕之上,她已收敛起所有的情感冲撞,只余下一名律席应有的冷静与克制。

她当做的,就是陈述事实。

沈蕙笙批下那行字,复又沉稳收笔,将案卷交出,心口仍有阵阵余悸。

那位讲席官扫了一眼,面色瞬间沉了下来,随后冷哼一声,将案卷重重甩在案上,混入无数份“无异议”的卷宗之中。

沈蕙笙向老者微微颔首施礼,然后径直走出讲堂,再未回望。

她清楚,老者也清楚:她交出的,不过是千百卷中的一卷,很可能被淹没无声;她所写的,不过是附于卷后的“讲理”,仅是案理分析与复议建议,本就仅供参考。

不过一介见习所写,一名低贱宫婢之死,未必有人会真的放在眼里。

她也许,就像阿棠一样,投入冷井之中,也换不来一声回响。

可她还是写了。

不是为了能够掀起什么风浪,只是为了替那些无法发声的人,用自己的律笔,留下一点痕迹。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那一笔浅浅划痕,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湮没在卷宗山海之中。

数日后,一道批示竟从东宫传来,仅命六字。

“设堂,重讲此案。”

一时间,讲律院举院震惊。

谁都难以置信——太子日理万机,朝中军国要务繁重,究竟是如何从千百卷宗中,独独挑出这薄薄一纸?

有人心惊于太子细致入微,竟能察觉一名见习所批的一句疑问;也有人暗暗生畏,觉得太子连最卑微的宫婢之死亦要翻查到底,乃是小题大做,令人不寒而栗。

可沈蕙笙,却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觉得——

她的字,被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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