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规矩立起来,就得有人守
第七日汇报会的余波还没散尽,火种工坊的灯火却已烧得更旺。
那封盖着“国防科工委绝密”的密函我收进了抽屉最底层,没拆,也不敢拆。
不是怕,是知道——一旦打开,就再没有回头路。
可我知道,有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新规运行第十天,清晨五点半,天还黑着,小崔就撞开我宿舍门,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审批表,脸涨得通红:“林工!王师傅的技改案被退了!理由是‘逾期作废’!可咱们明明三天前就交上去了!”
我接过表格,指尖一冷。
这不是正常退件。这是埋刀子。
王德海是轧钢车间唯一的八级工,手底下带出十几个徒弟,连冯老都说过“这人听铁水声能听出含硫量”。
他联署两名工程师提交的《小型辊道自动送料装置》,是咱们火种工坊第一个跨车间、跨职称的联合项目,意义不在技术本身,而在打破壁垒。
这方案要是成了,等于在全厂立了个标杆:只要肯干、有想法,哪怕你出身不好、职位不高,也能站上舞台。
可现在,它被人塞进了废纸堆。
我亲自跑了一趟资料室。
空气里飘着陈年油墨和霉味,档案柜东倒西歪。
我在角落一堆过期报表下找到了那份原始立项书——边角卷曲,沾了茶渍,但日期清晰,签名确凿。
而设备科归档的副本,日期被人用蓝黑墨水涂改,王德海的签名歪歪扭扭,笔锋生硬,像是临摹的。
我盯着那行伪造的字迹,心慢慢沉下去。
不是蠢货才干得出这种事。是聪明人,想试探底线。
当晚,火种工坊地下会议室,灯泡昏黄,十来个骨干围坐一圈。
小崔拍桌怒吼:“这不明摆着打压吗?王师傅可是您亲自树的典型!他们这是打您的脸!”
我摇头,把两份文件并排摊开,指着签名对比图:“不是打压。”
屋里一静。
“是试探。”我声音很平,像在说一件早就料到的事,“他们想知道,咱们定的规矩,到底是纸糊的,还是铁打的。”
我抬眼扫过众人:“流程刚立起来,就得有人去踩。因为他们不信你会动真格。他们赌的是你的退让,赌的是大家看热闹的心态。可只要一次纵容,下次就会有人篡数据、压成果、抢功劳——然后告诉你,‘体制就是这样’。”
没人说话了。
冯老坐在角落,拄着拐杖,眼皮半垂,忽然开口:“规矩立了,就得有人守。不然,比没立还坏。”
我点头,心里却明白,光靠觉悟守不住规矩。得让人怕。
第二天晨会,全厂技术例会,我带着那份对比图上了台。
投影仪还是用废旧显像管改装的,画面发虚,可那一左一右两张签名,清清楚楚印在幕布上。
我指着设备科科长刘志明:“刘科长,请解释一下,谁授权你代签工人姓名?又凭什么判定逾期?”
刘志明脸色刷白,额角冒汗,支吾道:“可能是……流程不熟,下面人搞错了……”
赵副厂长适时插话,语气轻描淡写:“哎呀,这点小事,重新报一下不就完了?何必闹得这么僵?”
我笑了,笑得极冷。
“若每回都‘重新报’,那制度就成了筛子——风一吹,什么都能漏过去。”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提议,成立‘规程监督小组’,由退休老工人和夜校学员轮值巡查,每月发布《执行白皮书》。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霉菌才会疯长。”
礼堂一片寂静。
周厂长低头抽烟,没表态。冯老却缓缓举起手:“我支持。”
苏晚晴坐在后排,始终没抬头,手指轻轻摩挲着笔记本边缘。
等我走下台,她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要逼他们自己撕开遮羞布。”
我没答,只看着公告栏前的人群渐渐聚拢。
第三天,监督小组首份报告出炉。
不只是设备科。
动力科压了三项节能改造提案;人事科拒收非编制人员的技术建议书;就连后勤处,也有擅自更改领料审批时间的记录。
洋洋洒洒六页纸,附着原始单据照片,像一把解剖刀,把那些藏在流程背后的暗疮一层层剥开。
我把报告复印十份。
一份送厂长办公室。
其余九份,分别送到各车间党支部、工会、团委,还有——火种工坊门口的公告栏。
大红头文件,加粗标题:《关于近期技术管理流程违规情况的通报》。
那天下午,我站在车间外,看见一群老工人围着公告栏指指点点,有人摇头,有人冷笑,还有年轻学徒拿着本子抄内容。
苏晚晴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望着那张红纸,轻声道:“你这是把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
我沉默片刻,说:“我不需要他们服气。”
风掠过厂区,卷起几片碎纸。
“我只要他们记住——违规的成本,高到付不起。”周五清晨,霜重路滑,红星厂的高炉还未吐出第一缕白烟,设备科门口却已排起了长队。
五份补录的技改提案整整齐齐码在刘志明办公桌上,盖着鲜红的“火种工坊优先通道”章。
他亲自带着人跑遍档案室,翻出积压三个月的原始申请单,一份份扫描、编号、录入系统——动作利落得不像被迫,倒像是生怕慢了一步,又被钉上那张公告栏的“耻辱榜”。
小崔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纸,脸上带着点冷笑:“刘科长亲自送来的道歉信,说‘工作疏忽,深感愧疚’,态度那叫一个诚恳。”
我接过信扫了一眼,连拆都没拆,直接推到桌角。
“告诉他,我不看检讨,只看行动。”我顿了顿,声音不高,“让他全科签《流程合规承诺书》,贴走廊正中央。谁不签,下周就调去废料组分拣铁屑。”
小崔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明白,这就办。”
门关上后,我拉开抽屉,抽出一沓泛黄的报废登记簿。
近半年的数据我都调来了——不是怀疑,是确认。
在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正常损耗”的轴承保持架冲压工序里,月均报废率稳定在17%,像一道割不开的旧伤疤。
军代表来查过三次,都说“工艺瓶颈”,可我知道,真正的瓶颈从不在机器,而在人心。
当晚十一点,车间早已收工,唯有三号冲压线还亮着一盏孤灯。
苏晚晴裹着深蓝工装站在模具旁,手里拿着我用废旧电路板和铜丝缠出来的应力感应贴片,眉头微蹙。
“偏移0.3毫米。”她报数,“导向柱轴心不对,每冲一次都在撕裂材料内应力。这不是技术问题……”
“是维护偷懒。”我接上她的话,手指抹过模具边缘厚厚的油泥,“他们以为没人懂,所以敢糊弄。”
她抬头看我,镜片后的眼神清冷依旧,却多了一丝锐利:“你要动这个?这可是机加车间的‘铁桶区’,班长陈大山是赵副厂长的表弟。”
“正因如此,才要动。”我把记录本合上,塞进怀里,“他们不是想看我立的规矩能不能落地吗?那就拿这块最硬的骨头,敲给所有人听。”
第七日,晨会扩大会。
我站上讲台,没念稿,只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降废率。
“百日攻坚,目标:轴承保持架报废率压到5%以下。”我说完,将一叠数据拍在桌上,“责任班组——机加三班;当前断裂率——17%;过去一年浪费钢材两千三百吨,够造两辆坦克。”
全场哗然。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怒目而视。
陈大山当场就要站起来辩解,被周厂长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我继续道:“提出有效方案者,创新基金分红,优先评职称。若隐瞒问题、消极应对——”我目光缓缓扫过角落,“监督小组每周巡查,违规记录直报厂党委。”
散会后,老钳工王德海拄着拐来找我,怀里抱着本破旧笔记本,边角磨得发白。
“林工,”他声音沙哑,“这模具我修过七回,每次报修都被说‘尚可使用’……现在,我能把这本交出来吗?”
我接过笔记,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段被埋没的岁月。
那天夜里,火种工坊灯火通明。
苏晚晴伏案整理方案,笔尖沙沙作响。
良久,她抬眼问我:“你早就算准他们会狗急跳墙,所以提前布了这一手?”
我卷起左臂袖口,露出那道横贯小臂的烫伤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暗红。
那是前世实验室爆炸留下的印记,也是今生第一次被欺辱时,为抢一口热饭扑向蒸汽阀烧伤的痕迹。
“以前我挨饿受欺,是因为没靠山。”我低声说,却字字如铁,“现在我建规矩,不是为了让人感激,是为了让想使坏的人——先掂量掂量代价。”
窗外,厂区广播正播放新规宣贯录音,铿锵有力。
而配电房深处,一只伸向主电闸的手,在即将合闸的瞬间,悄然缩了回去。
就在密函送达的第五天夜里,周厂长突然召集核心技术人员开会。
我走进会议室时,发现名单初拟三人,桌上摆着一份未拆封的军委印鉴文件。
风,开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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