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椅子没人坐,活儿照样干
周一的晨会,空气像是冻住了一样。
我坐在后排角落,手心里还攥着昨夜写完的热处理参数草稿。
纸边被汗水浸得发软,但我没松开。
苏晚晴坐在我斜前方,背脊挺直,一缕碎发垂在耳侧,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知道她也一夜未眠——那份材料库调阅日志,是她翻了三遍档案室才拼出来的。
周厂长走进来时,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沉。
他站在讲台前,没看花名册,也没念套话,只把一份军用红头文件拍在桌上:“紧急任务。军方要十件高精度引信组件,原定五〇八厂做,设备突发故障,延期。现在转给我们试制。”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七天,出首批合格品。材料只给三套报废余量。”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暖气片滴水的声音。
没人动。
这种活儿,不是光有手艺就行的。
引信簧片公差要求±0.01毫米,咱们厂最老的八级工师傅靠手感磨零件,也不过做到±0.03。
更何况,这批组件结构特殊,连图纸都没给全,只有一件实物样件。
赵副厂长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这种尖端任务,还是交给技术科资深工程师牵头稳妥些。毕竟关系到部队列装进度,不能拿厂里声誉冒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有意无意扫向我这边。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没人敢接,然后顺理成章地塞给他的人。
可这任务一旦失败,责任重大;若成了,功劳也是“组织统筹得力”。
就在他嘴角刚要扬起时,我站了起来。
“我接。”
两个字,像一块铁砸进冰湖。
所有人回头。
苏晚晴猛地转过身,眼睛睁大了一瞬,随即抿紧嘴唇。
冯老原本低头记笔记,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周厂长皱眉:“林钧,你没做过引信。”
“但我修过十七台老式冲压机。”我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稳,“懂间隙控制,懂形变回弹,更懂——什么叫没有退路。”
我看向赵副厂长的方向,语气依旧平静:“而且,我没别的选择。”
那一刻,我不是在争一个任务,是在抢一条命。
一条从废料堆里爬出来、靠技术翻身的活路。
他们想用政审压我,那就让我用结果撕开那张黑名单。
冯老忽然抬头,目光如刀般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质疑,反而有种久违的灼热——那是老师傅看见徒弟终于敢亮剑时的震动。
任务书拿到手的第一时间,我就带回了火种工坊。
门一关,我立刻拆解样件。
微型簧片藏在第三级传动壳内,厚度不到两毫米,却决定整个击发机构的稳定性。
现有库存弹簧钢屈强比不够,反复弯折后应力衰减严重,撑不过三次模拟测试。
不能申请新材料。赵副厂长早打过招呼,非必要不批料。
那天夜里,雪还没停。
我和苏晚晴摸黑进了材料库西区最偏的一角。
那里堆着几排蒙尘的金属架,标签早已褪色。
她举着手电,光束照出一行俄文铭牌:Хром—ванадиевая сталь(铬钒钢)。
“这批是五八年苏联援建时留下的,后来项目调整,封存至今。”她低声说,“没人记得,也没人敢动。”
我抽出一根钢条,指尖抚过表面氧化层下的金属光泽。
“可它没坏。”我说,“就像有些人,被埋得再深,也能发光。”
我们连夜拟定热处理方案。
实验室那台老式箱式炉成了唯一指望。
凌晨三点,第一块试片出炉,经过弯曲疲劳测试,回弹曲线几乎贴合理想值。
我在记录本上写下:“温度860℃±5,油淬,回火400℃——可行。”笔尖划破纸背。
可第三天上午,赵副厂长派人来了。
“占用科研资源影响其他项目进度,即刻停止使用实验室电炉。”
理由冠冕堂皇,刀却明晃晃指向咽喉。
我没吵,也没去找周厂长。
转身就召集工坊几个信得过的工人,在后院空地砌起一座土窑。
焦炭作燃料,耐火砖垒墙,顶部留观测孔。
没有温控仪?
那就靠眼力。
铜熔化是橙黄,铁发白是过热,铬钒钢透出樱桃红时,正是淬火临界。
“咱们没有精密仪表。”我站在窑口前,火光照亮半边脸,“但有眼睛,有经验,还有——不想再被人踩在脚下的心。”
消息传开,连退休的老锻工都拄着拐杖来了。
有人蹲在边上扒灰,有人默默递来自家收藏的老式测温色卡。
那一晚,窑火通宵未熄,映红了半边天。
第七天清晨,十件成品整整齐齐摆在检验台上。
九件完全达标,一件略低于标准,但仍在可用区间。
冯老亲自拿着放大镜验了一遍,又让计量室复测三次尺寸。
最后,他摘下眼镜,轻轻说了句:“这水平……放军工部评审组,也是优等。”
验收结束当天,厂门口来了两辆黑色吉普。
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上次来考察的那位科工委专家。
他没看政审材料,也没问出身背景,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沉静如渊。
他只问了一句:
“如果现在让你牵头一个新型号预研项目……”验收结束当天,厂门口的雪刚扫过,地面还泛着湿漉漉的寒光。
两辆黑色吉普碾着残冰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时,冷风卷着雪粒扑进裤管。
我站在台阶上没动,手心却已微微发烫。
是那位科工委的专家,第三次来了。
他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肩头落了一层薄雪,眉宇间凝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可眼神依旧像刀锋般锐利。
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干事,提着个军绿色文件包,神情肃然。
我没有迎上去,也没有等他开口,只是默默立正,抬手行了个不太标准但足够诚恳的礼。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如果现在让你牵头一个新型号预研项目……你能几天拿出方案?”
空气仿佛被这句话冻住了。
身后是红旗招展的红星机械厂大门,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眼前,却是足以改写命运的一道门槛。
我知道他在试我——不是试能力,是试胆识,试底气,试一个底层工人敢不敢接住这千钧重担。
我没有犹豫。
“三天。”我说。
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砸进雪地里,稳、准、狠。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纯白,无字,只在右下角封着一枚暗红色火漆印,纹路是一朵正在燃烧的火焰。
“电话号码在火漆印下面刮出来。”他说,“别弄坏了,这是唯一流通码。”
我接过,指尖触到那枚温热的蜡印,心头猛地一跳。
他转身前,忽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掌不重,却像压下千斤承诺。
“上面想知道,你是昙花一现,还是真的火种。”
车轮碾雪而去,留下两道笔直的辙痕,像通往未来的轨道。
我站在原地,直到尾灯消失在厂区拐角,才缓缓摊开手掌。
名片静静躺着,火漆印在月光下泛着血色光泽。
那一刻,我没有激动,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清醒——他们终于看见我了,不是看我的出身,不是看我的档案,而是看我手上沾的油污,看我窑口烧出的钢件,看我在绝境里硬生生凿出的路。
回望工坊方向,窗内灯火通明。
苏晚晴正带着几个工人清洗冲压模具,动作利落,眉眼冷峻如霜,可那股子拼劲儿,比谁都烫。
新刷的标语在墙头鲜红刺目:“凭本事吃饭,靠实绩说话。”
我笑了笑,把名片小心揣进贴身衣袋。
当晚九点,周厂长派人来叫我去办公室。
推门进去时,他正站在窗前抽烟,背影佝偻得不像个厂长,倒像个熬尽心血的父亲。
桌上摊着一份文件,《关于成立新型轻武器预研小组的请示》,纸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已被反复修改多次。
末尾签字处空着,像一张等待填名的判决书。
“我想推你当组长。”他转过身,眼里布满血丝,“可赵副厂长反对。理由……是你尚未转正工程师。”
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没关系,我可以当技术顾问。”
“可顾问没有决策权。”他语气沉重。
“那我就以火种工坊名义自研。”我站起身,拍了拍棉袄上的灰,“椅子没人给我,我就站着干。图纸我可以画,工艺我能定,人——您放心,自然会跟上来。”
说完,我朝他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听见背后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释然,又像是心疼。
我推开门,寒风扑面。
月光洒在厂区道路上,像一条银线,牵向远方未知的战场。
我没有回宿舍。脚步一转,直奔火种工坊。
推门进去,屋里还留着白天的余温。
我从包里抽出那份《请示》的复印件,铺在工作台上,用四个扳手压住四角。
然后,掏出红笔,在“组长人选”那一栏上方,重重画了一个圈。
笔尖停顿片刻,缓缓向下移动,落在“项目代号”空白处。
我盯着那片空白,呼吸渐沉。
窗外,北风呼啸,窑火将熄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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