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谁在写剧本,谁在演戏
清晨的雪还没化,铁皮屋顶上结着一层霜。
我刚把昨夜画到一半的连杆图纸摊开在工作台上,就听见厂广播里传来一句冷冰冰的通知:“请林钧同志立即前往人事科报到。”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工位上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有人低头窃笑,有人假装忙碌,但那股子等着看热闹的劲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五年前我在福利院长大?
呵,这可不是随口一问的问题。
这是刀,是套索,是要把我从“火种工坊”这个位置上彻底拽下来的绳结。
人事科门口站着两个保卫科的人,像门神似的,脸色比东北腊月的风还硬。
屋里那位干事姓刘,四十来岁,眼角耷拉着,一看就是专干这种“审查人”的活儿的老手。
“坐。”他指了指凳子,却不看我。
我没动,只把肩上的帆布包解下来,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从夹层抽出一份文件——《成长履历说明》,纸页平整,字迹工整,每一个日期、每一条记录都经得起推敲。
接着,我又拿出七位老职工联名签署的《情况证明书》。
这些人里有当年福利院烧锅炉的老张头,有管粮票的李婶,还有教我们识字的王老师傅,全是厂里退休的老实人,没人敢拿党籍开玩笑。
最后,我把那本泛黄的《孤儿生活记录册》轻轻推过去。
干事翻了一页,眉头一跳;再翻一页,手指微微发紧。
“每天五点半起床扫院子,六点十分领粗粮窝头一人一个,七点进车间学木工……”他低声念着,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你怎么会有?”
“因为我知道,总会有人想问我‘是不是黑户’。”我直视着他,“所以我早准备好了。不是为了今天,是为了所有可能到来的‘今天’。”
他抬眼盯我,眼神复杂。
不是愤怒,也不是佩服,而是一种被预判后的不安。
他没再问下去。
午休铃响时,食堂热气腾腾,可我没去排队。
刚回到工坊,门帘一掀,苏晚晴走了进来。
她没穿大衣,只披了件灰蓝色的呢子外套,头发被风吹乱了一缕,贴在脸颊上。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递给我一张复印纸。
是《对外交流备案表》的局部扫描件。
赵副厂长签字栏的墨迹深得异常,和其他笔触明显不是一个时间写的。
“他在补签。”她说,声音压得很低,“伪造审批流程。而且……档案室调阅记录显示,你父母那份材料,在过去三个月里被查过三次,但登记簿上只有一次有时间戳。”
我盯着那张纸,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能绕过登记制度进出档案室——而全厂有权限这么做的,不超过五个。
“那就说明,”我缓缓开口,“有人能在不留下痕迹的情况下,篡改政审材料。”
苏晚晴点头,忽然抬头看我,眼神亮得惊人:“我知道怎么查了。”
我没问她计划,因为她已经转身走了。
脚步干脆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
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个平日里冷着脸、走路都不带风的苏技术员,其实早就看透了这场博弈的本质。
她不是来安慰我的,她是来参战的。
下午三点,宣传组的小陈慌慌张张跑来找我:“林工,苏技术员用了咱们相机!冯顾问也在档案室!说是技术科要整理历史资料……结果刚才打翻了茶水,弄湿了好些旧凭证!”
我心头一震。
果然是她。
用“失手”制造混乱,趁机抄录关键信息。
而让冯老作陪,则是为了震慑登记员——谁敢拦退休顾问查阅档案?
那一杯茶,泼得精准,泼得狠。
傍晚前,苏晚晴回来了。
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塞给我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两个编号:03872、03901。
备注栏写着“临时出入凭证存根”,归属人:赵国栋(赵副厂长)。
而这两次出入,均无登记记录。
证据链闭合了。
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谁帮他掩盖痕迹?
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网?
这些问题还在暗处蠕动,但我已经看清了第一环。
天黑后,雪又下了起来。
我站在火种工坊门口,望着里面灯火通明的大车间。
七十多个人还在加班,有人蹲在车床边测公差,有人趴在图纸上计算应力曲线。
他们的名字不会上报纸,也不会进表彰名单,但他们正在做的事,会让十年后的炮弹飞得更远,让未来的坦克跑得更稳。
我推门进去,脚步声惊动了几个人。
“林工?还有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中央的操作台前,看着这一张张疲惫却执着的脸。
然后,我说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有些火,不能只靠一个人点。”
风雪拍打着窗户,炉火在角落噼啪作响。
没有人追问,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事,要变了。
夜越来越深,火种工坊的灯像钉在雪原上的一颗星。
我站在操作台前,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老倪、小崔、李铁柱、王建国……这些人,有的比我大十岁,有的才刚满二十,但无一例外,都是被别人挑剩下的“问题工人”。
可正是这群人,在过去三年里,用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把一台报废的苏制车床改造成能加工炮栓的精密设备;用废铜烂铁焊出了第一台自循环冷却装置。
他们信我,不是因为我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从不让他们背黑锅。
“从明天起,”我声音不高,却压住了车间里最后一丝杂音,“所有技改项目,实行‘双人复核制’。”
空气凝了一瞬。
老倪皱眉:“林工,这是要搞审查?是不是又要来查我们?”他话里带着警惕。
上个月保卫科突击检查工具间的事还压在他心头,那是赵副厂长借题发挥,想揪出所谓“私自改装设备”的罪证。
我摇头,目光扫过每个人的眼睛:“不是防他们查,是防他们改。”
我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有人能在档案室不留痕迹地进出三次,能补签对外交流表的审批栏——那他们就能改图纸、换数据、调记录。等哪天我们交上去的成果出了‘问题’,谁也说不清是谁动的手。”
众人脸色变了。
小崔年轻,反应最快:“你是说……他们会栽赃?”
“不是‘会’,是已经在做了。”我盯着地面那道裂缝,仿佛能看见暗流涌动的棋局,“所以从今往后,每一步操作,必须两人签名——一人记录,一人见证。原始日志封存,每周归档一次,副本由我亲自保管。将来哪怕天塌下来,我也能指着某一页说:这一步,是谁签的字,几点几分,干了什么,清清楚楚。”
没人再说话。
灯光下,他们的神情从疑惑转为凛然,再到一种近乎肃穆的坚定。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不是制度,这是战书。
散会后,我叫住小崔。
他留下来擦桌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我,眼神亮得像淬过火的钢。
“帮我查个事。”我把一张纸条递给他,“赵副厂长最近一个月,有没有频繁联系局里的干部科或人事处?特别是深夜打电话、单独接见外人的情况,记下来。”
他没问为什么,只低声应了一句:“明白。”
我知道赵国栋不会停手。
他今天敢改我的政审材料,明天就敢在我的技术方案里埋雷。
而我要做的,不是躲雷,是顺着引线,把他背后那一整片炸药库挖出来。
雪还在下,我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眼底一片冷光。
这一局,剧本早就不在他手里了。
深夜十一点,周厂长办公室的灯仍亮着。
门轻轻推开,苏晚晴走了进去,手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
她没说话,只是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摊开:复制的登记簿页、湿透后重抄的凭证复印件、一份标注异常时间点的调阅日志,还有一张放大后的签字比对图。
“爸,”她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有人在系统性地抹黑林钧。”
周厂长坐在桌后,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他看了足足五分钟,一言不发。
终于,他划了根火柴,缓缓点燃。
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也照出他眸子里的挣扎。
“我知道是谁。”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但我不能动他——除非证据确凿。”
苏晚晴咬住下唇:“那如果证据摆在您面前呢?”
他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变了:
“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火种工坊的灯光依旧未熄——
那里正有人一笔一划,把真相刻进时代的纸背。
而风暴,已在黎明前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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