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谁说草根不能定标准?
周一例会的钟声刚响,会议室里还飘着早春的寒气。
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手揣在棉袄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搪瓷杯——杯身那句“钳工七组敬赠”被磨得发亮,像一道烙进皮肉里的勋章。
梁副厂长站上讲台时,全场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没看稿,声音沉稳:“经厂党委研究决定,拟对《红星机械厂工艺管理暂行条例》进行修订。”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新增‘现场反馈与设计联动’专章。草案由攻关组起草,苏晚晴同志主笔。”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低头交换眼神,角落里甚至传来一声冷笑:“让一个学徒工出身的人定厂规?”
这话不高不低,刚好够半个屋子听见。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慢悠悠接上:“林钧这出身……档案上写着呢,‘黑五类子弟’,成分不清白。让他参与技术改进可以,可写进厂规?这不是坏了规矩么?”
我依旧坐着,没抬头,也没动。
但手指在杯壁上停住了。
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
三年前还在啃冻窝头、用废铜烂铁换煤球的时候,谁会想到有一天我能站在全厂技术会议的核心圈?
可他们忘了——是我在零下二十度的夜里修好了三号车床;是我带着小赵拿红丹粉一点点试出通信车主壳体的应力点;是我们攻关组把一台报废的液压机救活,让它重新打出合格件。
现在他们说我不配定规矩?
规矩本就是人立的。
如果过去的规矩只服务于办公室里的几张图纸,却不管车间里崩裂的轴、烫手的焊缝、老师傅熬红的眼——那这规矩,早该改了!
苏晚晴坐在我旁边,脊背挺得笔直。
她没说话,但我看见她放在桌下的手攥得很紧,指节泛白。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条文增补,而是一场话语权的争夺战。
赢了,一线的声音就能真正进入设计源头;输了,所有努力不过是一次“特例”,随时会被抹去。
两天后,技术科组织专题论证会。
反对派来了不少人,穿得整整齐齐,拎着公文包,引经据典地说什么“程序不合规”“缺乏理论支撑”。
有人说我们搞的是“经验主义回潮”,还有人质疑“预装反馈流程”没有数学模型支撑,纯属拍脑袋。
我听着,一句没辩驳。
直到门口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吴老师傅来了。
他穿着旧式中山装,头发花白,拄着一根乌木拐杖,走得慢,却每一步都像钉在地上。
他在前排坐下,缓缓打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纸页已经脆得快散架。
“我在哈工大教了三十年《机械装配学》,”他声音不大,但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书里讲配合公差、形位精度,讲国家标准、苏联手册……可从来没哪本书教过,怎么用红丹粉看出色阶变化?怎么从敲击声判断内应力分布?”
他抬起头,看向我:“林钧他们做的事,不是违背理论,而是把那些藏在老师傅手底下的‘感觉’,变成了能传、能记、能改的东西。”
他顿了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这才是真正的理论联系实际。”
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谭也站了起来,他是铆焊车间的老班长,脸上有道疤,是早年焊接爆炸留下的。
“我带了二十多年徒弟,以前怎么教?”他嗓门一提,“听!听锤子敲上去的声音,听螺栓拧紧时的‘咔哒’那一声。现在呢?我现在敢指着图纸说——这儿加个导向锥,那儿扩两毫米,因为墙上贴着问题标签,本子上有数据!”
他环视一圈:“你们说这是破坏流程?我说这是进步!技术要是不能让干活的人说话,那它算个屁的技术!”
掌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接着蔓延开来,像春雷滚过冰封的大地。
第三天,梁副厂长亲自带队,走访五个车间。
我没跟去,留在办公室整理材料。
可每隔一小时就有消息传回来:锻压车间王师傅主动提交了一份结构优化建议;装配二组拿出自制的“误差对照卡”;就连最沉默的铸件清砂班,也递上来一张手绘图,标出了三个最容易卡料的死角。
最让我心头震动的是,铆焊二班休息室墙上,贴出了一张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痛点”:“此处焊接收缩易变形”“吊装孔位置偏,起吊晃动”“螺栓穿装困难,需两人配合撬动”……
旁边还附了改进草图。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点燃的不是一场改革,而是一种信任。
工人不是不懂技术,他们是从未被允许开口。
当晚,梁副厂长召集核心班子开会,不到两个小时就拍了板:新规草案全厂公示三天,接受书面反馈。
消息传开时,已是深夜。
我站在技术科走廊尽头,窗外月光洒在照片墙上。
那些曾被视为失败耻辱的扭曲焊缝、错位轴承孔,如今静静悬挂着,像一座纪念碑。
苏晚晴走过来,轻声问:“紧张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是怕通不过,”我说,“我是怕……这扇门开了,却关不上。”
她懂我的意思。
有些规则一旦建立,就不会再容许倒退。
公示期的第一天,意见箱前排起了队。
周五的夕阳像熔化的铁水,泼在红星机械厂斑驳的砖墙上,把整条厂区主干道染成一片赤红。
我站在工具间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本烫金封面的《协同设计操作手册》,掌心发烫,像是握着一块刚出炉的钢锭。
广播里的掌声早已散去,可耳朵里仍嗡嗡作响。
不是因为喧嚣,而是那种久违的、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震动——那是无数双手拍在一起的声音,是无数双眼睛亮起来的回响。
我们赢了。
不是我林钧一个人赢了,是我们这些蹲在机床边啃冷馍、蹲在废料堆里找零件、在零下三十度焊缝前一站就是八小时的人,终于把名字刻进了规矩里。
八十七条建议,六成采纳率——这数字背后是多少双熬红的眼?
多少张写满数据的手稿?
我记得铆焊二班那条“预装标记线”的提议,提意见的是个叫李根柱的二级工,右耳因早年爆炸失聪,说话总带着点瓮声瓮气。
可就是他,在夜班间隙用粉笔在地上画图,反复模拟变形趋势,最后拿一张破烟盒纸递上来:“林组长,试试这个?”
现在,那句话被印在了新规正文第三章第五节。
而马文彬……那个曾把我堵在楼梯口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改厂规”的技术科老资格,今天下午默默出现在技术科门口。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手里拎着一把黄铜钥匙,锈迹斑斑,锁着过去那个只听命、不问因的年代。
没人说话,也没人看他。
小赵接过钥匙时甚至没抬头,一边拧着扳手一边随口说了句:“新柜子明天就装,专门放‘反馈单’。”
那一刻,我心里竟没有快意,只有沉重。
那把钥匙被轻轻推进了标有“历史档案”的抽屉,发出一声闷响,像一扇铁门缓缓合拢。
苏晚晴站上台的时候,全场静了下来。
她一向寡言,可今天只是走上前,把手册交到我手中,目光沉静如深潭。
她没说话,但我懂——这条路,我们还得走得更远。
礼堂外风渐起,卷着沙尘掠过空旷的广场。
远处高炉的剪影矗立在暮色中,像一头沉默却随时准备咆哮的钢铁巨兽。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手册,封面上“协同设计”四个字烫得刺眼。
这不是终点,而是一块界碑。
从此以后,红星厂的每一张图纸,都将流淌着车间的汗味、锤击的余震、老师傅的经验和年轻人的野心。
而我也终于不再是那个躲在废料堆里修收音机换饭吃的黑五类子弟。
我是林钧。
是规则的破局者,也是新秩序的奠基人。
可就在我转身欲走,想找个角落静静消化这一切时——
身后脚步急促。
小刘气喘吁吁地冲到工具间门口,脸色发白,抬手扶住门框,压低声音:
“林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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