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谁定的规矩,谁就得守
粥里的肉香还在嘴里打转,后槽牙咬得生疼。
我盯着车间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听着小吴蚊子似的声音在耳边嗡嗡——赵德贵揣着"质询"去了厂部。
天刚擦亮,调度员老周就来拍我宿舍门:"林钧,厂长让你立刻去办公楼。"他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烫手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赵主任天没亮就把各车间主任叫去了,说要开紧急厂务会。"
厂部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我站在走廊就能听见赵德贵的大嗓门:"......学徒工擅自修改军品工艺,这是违反操作规程!
上回卡弹的高炮团要是出了事,责任谁担?"
"老赵,话不能这么说。"是二车间王主任的声音,"突击队连夜赶工把定向环做出来,高炮团的急件才没耽误。
再说了,林钧改的工艺我看了,焊缝间隙和角度都卡着军标走的。"
"王主任这是护犊子。"赵德贵冷笑,"按规矩,工艺变更得技术科审核、总工程师签字。
他一个废料组的学徒工,懂什么叫程序?"
我推门进去时,二十多双眼睛唰地转过来。
厂长坐在主位,烟灰缸里堆着半寸高的烟蒂;苏晚晴缩在最边上,白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笔记本角;赵德贵背对着窗,逆光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手里正捏着那份牛皮纸信封,边角被攥得卷了毛。
"小林来了。"厂长敲了敲桌子,"说说吧,为啥改工艺?"
我喉咙发紧,摸到后颈全是汗。
前世在研究所跟老专家开评审会时也紧张,但那是怕方案被挑刺;今儿这紧张,像被人拿钢针扎着脊梁骨——说错一个字,突击队就得散,往后再想碰技术活,门儿都没有。
"厂长,咱厂现在缺大型锻压设备。"我掏出兜里皱巴巴的计算纸,"定向环要是按原工艺整体锻造,得等三车间的3吨锻锤腾出来。
可高炮团要的急,锻锤又被坦克零件占着。
分体铸造加手工装配,用普通冲天炉就能干,时间省了三分之二,成本降了快七成。"
"那质量呢?"赵德贵把信封拍在桌上,"军品不是过家家!"
"上批二十套定向环,军代表抽验五件,拉伸试验全过。"我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检验单,是老李昨儿塞给我的,"您要是不信,现在就能去检验室调数据。"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挂钟走针的声音。
苏晚晴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钉:"我查过工艺台账。
分体铸造的公差标准,他参考了58年《机械工人手册》第三章,热处理温度比手册还低5度——为了迁就咱们厂回火炉的老化问题。"她翻开笔记本,纸页发出脆响,"这些改动都有依据,不是瞎胡闹。"
赵德贵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抓起信封要说话,厂长先一步拍板:"突击队保留。
但以后工艺变更必须技术科双人会签,小林你也得跟着学写工艺单。"他扫了眼赵德贵,"老赵,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你多带带。"
散会时,苏晚晴在档案室外截住我。
她抱着一摞蓝图纸,发梢沾着会议室的凉气:"签字可以,但我要知道每个改动背后的道理。"
我盯着她睫毛投在眼下的影子,突然想起昨儿她捏着合格章的样子——像攥着块烧红的铁,既怕烫着又舍不得扔。"明天晨会,我讲"为什么分体铸造比整体锻造更适合当前条件"。"
"不只是讲给领导听吧?"她抬眼,瞳孔里映着走廊的日光灯管,亮得扎人。
"更是讲给你听。"我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汗被风一吹,凉丝丝的。
第二天晨会,我在黑板上画了两张图。
左边是整体锻造:三个方框标着"锻压—机加—热处理",旁边写着"72小时/大型设备";右边是分体铸造:两个圆框画着"铸造—装配",标着"24小时/普通设备"。
粉笔灰落在我蓝布工作服上,像撒了把星星。
"咱们现在缺的不是标准,是活下去的办法。"我敲了敲右边的图,"等咱们有了新锻锤,再换回整体锻造不迟。
可眼下高炮团在戈壁滩等着,总不能让战士们扛着卡弹的炮管子上训练场吧?"
全场静得能听见窗外杨树叶子沙沙响。
厂长突然清了清嗓子:"小林,你能把这套方法写成《简易军工件快速制造指南》吗?"
我手指捏得发白——这不是让我编教材,是给我递了把捅破天花板的梯子。"三天内交稿。"
回车间的路上,小吴追上来,怀里抱着本《机械工人速成手册》:"苏姐说......或许对你归纳术语有帮助。"
书皮磨得发亮,翻到"公差配合"章节,页边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刺得我心跳漏了一拍——"刮研时油石角度宜小不宜大,避免划伤基准面""土法校直要分三次敲击,每次力量递减",最后一行写着:"有时候,最土的办法,离真理最近。"
我在废料组翻了半个月废铁才攒下的经验,原来她早就在笔记本里记着。
那天夜里,我趴在宿舍桌上写指南,把"刮研修复法""土法校直术"这些老工人的口传经验全写了进去,又加了前世学的"五步故障溯源法"——从现象到验证,用最土的话解释最现代的思维。
指南印发那天,赵德贵在车间当众甩本子:"一个学徒工写的玩意儿,也配当教材?"
话音没落,韩建国拎着扳手挤过来,扳手还沾着机油:"我按书上说的调9号钻床主轴间隙,钻孔垂直度从3mm降到0.5mm。
赵主任要不要亲自量?"
运输队老李举着个变速箱壳体冲过来:"我们照"土法探伤三步法",从废铁堆里捡回八个能用件!"他抹了把脸上的黑油,"这手册比我师傅教的还实在!"
人群哄地围上来,几个老工程师挤在前头抄笔记。
赵德贵的中山装被挤得皱巴巴,手指捏着撕碎的纸片——我认出那是"进一步调查申请"的边角。
傍晚,厂长办公室。
我递上《青年技术攻关小组成员提名表》,第一栏写着"苏晚晴"。
厂长盯着名单看了半晌,提笔在末尾加了行批注:"建议破格任命林钧为助理技术员,参与季度技术评审。"
下楼时,苏晚晴靠在楼梯口的窗台上。
她手里捏着张新图纸,路灯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拉得老长:"下一批定向环要改新型缓冲结构,我想听听你的"五步法"怎么拆解它。"她顿了顿,"还有......以后我的签字,永远为你留一道口子。"
我接过图纸,指尖碰到她的指节——凉丝丝的,像车间里刚淬完火的钢。
转头望去,赵德贵的背影正消失在暮色里,他手里的碎纸片被风卷起来,飘得老高老高,最后落进废料堆里,和那些没人要的废铁一个下场。
风从车间的天窗灌进来,带着股机油混着铁锈的味道。
我摸着兜里的提名表,上面厂长的批注还带着墨香。
有些路,走了就没退路;可有些坎,跨过去才明白——原来推你下去的人越急,你脚下的路,反而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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