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修的是机器,还是命根子?
我哈着白气缩回冻得发麻的手指,千分表的玻璃罩上蒙着层薄霜。
凌晨五点的锻模仓库冷得像冰窖,C620车床的导轨还带着昨夜的余寒,我蹲在地上又拧了半圈微调螺栓——这是第七次复测主轴跳动了。
"当啷。"
铁皮门被风刮得吱呀一声,我抬头正撞进韩建国泛红的眼尾。
他瘸着腿跨进来时,军大衣下摆沾着未化的霜渣,手里那个掉漆的铝饭盒正往外冒热气。"趁热。"他把饭盒往我脚边一放,转身就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住,"我娘说,熬了七夜的人,胃先垮。"
我揭开盒盖,玉米糊的甜香混着点焦糊味涌出来。
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边角有深褐色的酒渍——是《C620日常保养规程》,墨迹斑驳的笔记里夹着张烟盒纸,歪歪扭扭写着"主轴润滑每日三次,别学我贪杯"。
喉结突然发紧。
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后颈还沾着没理干净的白头发——三天前他还红着眼骂我"抢他吃饭的家伙",现在却把压箱底的宝贝掏出来。
这大概是他能给的、最笨拙的投名状了。
"老韩。"我喊住他。
他背对着我,肩膀抖了抖。"明儿开始,教我认酒渍标记的位置。"
他没回头,只用力点了两下脑袋。
上午九点的阳光透过生产办的玻璃窗,在"设备抢修突击队"的木牌上投下金斑。
赵德贵派来的文书扶了扶眼镜,念编制说明时像在念判决书:"临时性质,不计入正式工时考核,无专项物资调配权......"
刘瘸子的铁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咱要那破考核干啥?
林小子能修机器,咱能搬零件,要啥自行车!"他冲我挤眼睛,军大衣口袋里鼓鼓囊囊——我知道那是他从运输队顺来的黄油桶,昨晚偷偷塞给我的。
散会时小吴追上来,油印文件蹭得他袖口全是蓝墨水。"苏姐说......"他紧张得直搓手,"有些机器不是不能修,是没人敢报。"
我翻开清单,最后一页的"T68镗床"四个字刺得我心跳漏了半拍。
那台六米立式镗床曾是军品车间的眼珠子,去年电气系统烧毁后,动力科直接锁了仓库贴封条。
要是能修好......我捏紧文件,指节发白。
当晚的工具库房飘着霉味,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在角落几箱苏联老货上。
韩建国用扳手敲了敲AZ系列接触器的木箱:"动力科说绝缘老化,合闸就短路。"他声音里带着认命的钝感——像极了前世研究所里那些被卡脖子的老工程师。
我摸出万用表:"老化的是潮气,不是铜。"表笔搭上线圈的瞬间,数字跳动的弧度让我眼睛发亮。"这只1270欧姆,那只1285,标准值1300左右。"我扯下围巾裹住箱子,"老物件怕潮不怕老,给它们"洗个肺"。"
韩建国蹲下来帮我拆封条,锈迹扎得他手指渗血。
我们用棉纱蘸酒精擦银触点时,他突然说:"我闺女出生那天,就是这台T68镗床到厂的日子。"他的指甲缝里全是铜粉,"后来我喝多了摔了图纸,它就跟我闺女似的......"
我没接话。
烘箱是拿废弃干燥箱改的,我往炉子里添了三把木炭,温度控制在50度——前世师父教过,老接触器最怕急热急冷。
火苗舔着铁皮的声音里,我听见韩建国小声哼起《咱们工人有力量》,跑调跑得厉害。
第三日午休,技术科走廊飘着蓝晒图的氨水味。
我刚要推门,听见苏晚晴的声音:"小吴,昨天谁动了继电器台账?"
小吴的声音发颤:"我......我帮林哥查资料......"
"袖口的铜粉。"苏晚晴的鞋跟在地上敲了两下,"告诉林钧,AZ3那只备用触点间隙要扩0.1mm,否则带载易粘连。"
我猛地抬头,正看见她转身回办公室的背影。
月白的确良衬衫下摆沾着油点,桌角摊开的《低压电器维修手册》被风翻得哗哗响,正好停在AZ系列那章。
第七日凌晨的车间像被按了快进键。
我盯着T68控制柜的电流表,手心里全是汗。
韩建国攥着启动钮的手在抖:"钧子,我数三......"
"嗡——"
电机的轰鸣震得房梁落灰。
工作台缓缓移动时,我看见百分表的指针稳稳扫过0.08mm刻度线。
人群爆发出欢呼,刘瘸子的铁拐差点敲碎窗台的玻璃,韩建国重重拍我肩膀,力道大得我差点栽进冷却液池:"你他m真是神了!"
"叮铃铃——"
调度室的电话炸响。
值班员抓着话筒冲出来,脸涨得通红:"前线急调!
高炮团卡弹率超标,急需二十套定向环今晚装车!"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砸过来。
我望着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七分,定向环需要车铣磨三道工序,没有图纸......
"林钧!"刘瘸子推了我一把,"技术科的灯还亮着!"
我抬头望向办公楼,技术科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
苏晚晴的影子在窗帘上晃了晃,像是在翻找什么。
我突然想起她桌角那本《机械制图规范》,封皮磨得发亮——那是她的宝贝,平时连小吴都不让碰。
而在办公楼顶层的阳台上,赵德贵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
他捏着份文件的手青筋暴起,我看不清内容,但能猜到标题——《突击队权限撤销通知》。
他望着车间方向冷笑时,风掀起纸页,有半张飘起来,打着旋儿落进冷却液池。
我低头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低压电器维修手册》——苏晚晴昨晚悄悄塞给我的,扉页用钢笔写着"触点间隙0.1mm",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走。"我拍了拍韩建国的背,"先去技术科。"
车间的灯次第亮起,远处传来机床启动的嗡鸣。
我望着T68镗床重新运转的身影,突然想起前世师父说的话:"咱们修的不是机器,是国之重器的脊梁。"
而此刻,脊梁正在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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