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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长嫂与饿狼①


“嫂嫂开门,我是修明。”

声音夹在滚滚雷声里,隔着厚重的雕花木门透进来,被暴雨泡得发哑。

内室里,林渺正在绞喜帕的手猛地一顿。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嫂嫂?

在这个只有她和“新婚丈夫”的别院里,哪来的嫂嫂?

身侧,贴身丫鬟春杏的手也僵在半空,手里那支刚卸了一半的金步摇“当啷”一声掉在妆台上。

“夫……夫人……”春杏的脸色煞白,声音抖得像筛糠,“这……这声音……”

她下意识地往林渺身后缩了缩,压低了声音:“不是说……大少爷为了拒婚,连夜坐火车南下了吗?”

“府里人都传,大少爷性子烈,那是敢拿枪顶着督军脑袋的主儿……这大半夜的,怎么会……”

林渺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大红绸缎睡袍的自己。

一下午的迎来送往,她被摆弄着完成了所有仪式,却始终没见到那位名义上的丈夫。

“许是督军的命令,到底不敢违抗。”林渺的声音很平淡。她弯下腰,捡起那支步摇放在台面上,“春杏,你先下去。”

“可是夫人……”

“下去。”

“……是。”春杏不敢多言,逃也似地退进了侧间。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急促了些。

林渺站起身。

大红色的嫁衣早已换下,身上的红绸睡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摩擦着皮肤,泛起一阵凉意。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黄铜门栓上,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门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一个据说风流倜傥、满脑子新思想的叛逆青年。

此刻,他心里大概满是屈辱和不甘吧。

林渺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开了门栓。

“吱呀——”木门轴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狂风裹挟着暴雨瞬间扑面而来,红烛摇曳,火苗疯狂乱窜。

将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拉扯得扭曲狰狞,像一只刚刚爬上岸的水鬼。

陆修言站在门口。背对着月光,将自己藏在阴影里,浑身湿透,黑色的风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在身上。

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汇聚在下巴尖,滴答,滴答。

他没动。

那双漆黑得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新婚妻子,倒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猎物——贪婪,阴沉,还带着一股子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寒气。

林渺被这眼神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微微福身:“夫君。”

一股极淡的味道顺着潮湿的风钻进了林渺的鼻腔。不是雨水的腥气,也不是泥土的土腥味,是一股铁锈味。

血。

林渺的动作僵住了。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此刻正紧紧地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地板上,那一滩水渍里晕开了一丝极淡的红色痕迹。

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极度的亢奋,或者……极度的压抑。

“你受伤了?”林渺轻声问。

陆修言似乎才从某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将右手背到身后,跨过门槛,反手关上了门。

“咔哒”,落锁声清脆。风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没有。”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像是砂纸磨过桌面。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湿透的风衣扣子。动作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笨拙。

“路上车抛锚了,黑灯瞎火的,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野狗,非要往车轮底下钻。”

他脱下风衣,随手扔在一旁的椅背上。动作粗鲁,带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戾气:“处理了一下,沾了点脏东西。”

野狗?

天津卫的野狗,能把堂堂陆家大少爷弄得一身血气?

林渺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眉眼确实是照片上那个温文尔雅的陆修明,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违和感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

传闻中,陆修明是留过洋的文明人,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最是温和守礼。

可眼前这个人……

“夫君。”林渺看着他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声音温软,却带着一丝探究,“刚才在门外……我好像听见你叫了一声……”

陆修言正在解袖扣的手猛地停住了,背影一僵。

只有窗外的雷声还在轰鸣。他转过头,烛光跳动,将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惨白如纸。

“叫什么?”他问。语气平静,却让林渺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嫂嫂。”林渺吐出这两个字,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

陆修言没有慌。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眸子似乎更深了一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听错了。”他转过身,走到脸盆架前,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雨太大,雷声也大。我喊的是渺渺。”

水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抬起头,透过面前那面模糊的铜镜,看着身后一身红衣的女人:“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渺渺。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在舌尖滚了一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和……阴湿。

林渺的脸微微一热。“不是。”

她低下头,避开镜子里那道灼人的视线,“只是……不合规矩。”

“规矩?”陆修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拿起毛巾胡乱擦了擦脸,随手扔进水盆里。

“也是。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文人的规矩。”

他转过身,一步步朝林渺走来。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步,两步。在距离林渺半米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太近了。

林渺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拔步床的踏板,退无可退。

陆修言低头看着她。看着她微颤的睫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看着她那截从宽大袖口里露出来白得晃眼的手腕。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右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

“喝杯热茶吗?”林渺打破了沉默,转身去端桌上的茶盏,“暖暖身子。”

“不必。”陆修言拒绝得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冷硬。看着那只递过来的细白瓷杯,看着握着杯子的那只纤细无骨的手,他不敢接。

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我不渴。”他扫过这间张灯结彩的新房,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些红色,太刺眼了。

“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

说完,他不再看林渺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外间的软榻:“今晚,我睡外面。”

“为什么?”林渺错愕,“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陆修言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我不舒服。”声音沙哑,“而且……我身上脏。”

……

夜深了。

雨势渐歇,只剩下屋檐下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

内室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林渺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太累,或许是因为心力交瘁。

外间的软榻上,陆修言却睁开了眼。在黑暗中坐起身,赤着脚走到了隔开内外的珠帘前。

他没有进去。就那么隔着那一串串水晶珠,贪婪地凝视着床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恬静的睡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是林渺。

是他肖想了三年,又三年的林渺。

此刻,她就躺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走进去,掀开那道珠帘,占有她,让她彻底变成他的人。

反正,在名义上,他就是她的丈夫。

陆修言的心脏像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指尖颤抖着,穿过珠帘的缝隙,向着那张他曾在照片里、在梦里描摹过千百遍的脸伸去。

近了,更近了。

指尖已经感受到了她呼吸的温热,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触碰到那温软的皮肤。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光瞬间照亮了屋内的一切,也照亮了陆修言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自己的手。

虎口处有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粗糙,丑陋。而在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隙里,残留着血迹。

脏,太脏了。

陆修言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灵魂,猛地缩回了手。手指在半空中僵硬地蜷缩起来,死死地扣进了掌心。

他不能碰。

他是阴沟里的老鼠,是见不得光的影子。而她是云端的月亮,是干净的珍宝。

不能用这双沾满了罪恶和鲜血的手,去玷污她。

“呼。”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喘息从他齿缝间溢出。

握着拳,抵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地咬了一口。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更加绝望。

他没有再动。就像一尊风化了千年的石像,站在珠帘外,凝视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转过身,拖着那具仿佛灌了铅的身体,悄然退回了外间的软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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