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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她病得正好,金锁该熔了(续)


火光渐熄,最后一缕青烟从盆中袅袅升起,散入潇湘馆清寒的空气里。

药香与纸灰的气息交织,非但不显颓败,反而氤氲出一种诡谲的肃杀——那灰烬并非寻常残渣,而是《九转涤尘汤》最后一张手抄药方,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如蝶翼般翻飞坠落。

黛玉凝视着余烬,指尖轻抚腕上一道隐于袖中的暗红印记,那是三年前母亲焚香立誓时烙下的血契:**“医脉断处,即我命尽之时。”**

她忽然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冷沉如铁的青铜鱼符,正面刻“晚照”二字,背面阴文篆书:“**生死由令,百骸听召。**”

指腹摩挲过符脊凹槽,她将鱼符贴唇,吹响一支幽咽如泣的竹哨。

哨音极细,却穿透风雪,在屋檐瓦当间回旋三匝。

倏忽间,一道黑影自北面飞掠而下,单膝点地,斗篷兜帽遮面,唯露一截苍白下颌。

“阿七在。”声音清冷,似少女,又似非人。

黛玉垂眸,将鱼符递出:“持此令往城南破庙,接冯香儿的血账。再传讯孙济川——我要他在天亮前见到文德海。”

阿七双手接符,身形一闪,已跃上屋脊,消失于茫茫雪夜。

窗外风雪未歇,案头火盆里,《九转涤尘汤》的药方余烬无声翻飞,仿佛已然映出千里之外,铁链锁舟、官兵封仓、百姓当街焚毁私盐的熊熊烈火。

火,早已烧到了蘅芜苑。

薛宝钗拆开一封来自扬州的密信,信纸被她攥得变了形,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信是她家在扬州最大的“锦绣坊”的周掌柜托死士送来的,言辞恳切又绝望——绣坊的所有账目已被官府悉数调阅,铺面地契因涉及薛家商行的债务抵押,也被一并查封。

若三日之内再凑不齐银两赎契,这处薛家最后的颜面,便要被官府公开拍卖。

“拍卖……”宝钗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像两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猛地起身,踉跄着冲到妆台前,发疯似的拉开最底层的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赤金累丝嵌珠的手镯,和一副成色极佳的帝王绿翡翠耳坠。

这都是她母亲倾尽家底,为她当年备选“才人”时压箱底的体己。

是她最后的,也是最贵重的体面。

“姑娘!不可啊!”白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她的腿,泪如雨下,“这是您最后的体面了!您若连这个都当了,日后……日后可怎么做人啊!”

“体面?”薛宝钗猛地回头,眼中迸射出的光芒竟有些骇人,她冷笑一声,那笑声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凄厉,“我兄长身陷囹圄,我母亲跪在衙门前哭求无门,薛家百年基业一夜倾覆,你现在跟我谈体面?!”

她一把挥开白露,决绝地将那几样首饰塞入袖中,转身便朝外走。

她要去当了,哪怕是京城最大的恒源当铺,哪怕要被压价到尘埃里,她也要去!

只要能换来银子,填上那个无底的债窟,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次日午后,风雪更大了。

京城东市,恒源当铺高大的门脸前,薛宝钗一身素衣,头戴帷帽,低着头站在风雪里,几乎要与这漫天白色融为一体。

半晌,当铺的朝奉打着哈欠出来,隔着半扇门,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摆手:“姑娘请回吧。如今谁不知道薛家出事了,你们名下的产业皆被官府封押,就是块真金,我们也不敢收。晦气!”

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溅起一地雪沫。

薛宝钗的身子猛地一晃,帷帽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首饰,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正欲转身,在无尽的羞辱中仓皇离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温婉清柔的女声,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姐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薛宝钗瞳孔骤缩,僵硬地回过头。

只见不远处,林黛玉披着一件毫无杂色的素白狐裘,撑着一柄油纸伞,正缓步而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精巧食盒的小厮,那从容优雅的姿态,与这嘈杂风雪的市井之地格格不入,仿佛是画中走下来的人。

“你……”宝钗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黛玉走到她面前,仿佛没看见她脸上的震惊与难堪,只是亲手打开了身后小厮提着的一个紫檀木匣。

匣子一开,一股幽深静谧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压过了风雪的寒气——那香气初闻似老山参的温润,继而泛出龙脑的清冽,尾调却透出一丝腐土深处的木质沉息,令人神魂微荡。

匣中,静静躺着一串光泽温润、色泽深沉如夜空的沉水香珠。

“这串‘伽南’是我外祖母昔日镇库之宝,今托我代管。”黛玉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她葱白的手指从匣中捻起那串香珠,递到宝钗面前,“我愿用它,换姐姐袖中的那支金镯,不知可够?”

薛宝钗如遭雷击!

伽南香!

那是比黄金贵重百倍的江南贡品,这样一串成色的,价值千金亦难求!

而她袖中的赤金镯子,与之相比,不过是土砾之于明珠。

林黛玉,竟要用千金之物,换她这已成绝路的残物?

这是何等的施舍?又是何等的羞辱!

宝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言不语,最终,却还是在黛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注视下,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了那支金镯。

黛玉接过镯子,冰凉的金属触及她的指尖,她却仿佛握着一块烫手的烙铁。

她看着宝钗那双因屈辱与不甘而泛红的眼睛,轻轻一叹:

“姐姐守家不易,可曾想过,若这镯子能买一条命,你……愿不愿卖?”

**【子夜·晚照医庐】**

城南破庙,荒草埋阶。

阿七自檐角跃下,斗篷翻飞,手中鱼符幽光微闪。

一名女子自神龛后颤巍巍走出,面色青灰,眼窝深陷,正是冯香儿——原为薛家账房副吏,因拒改假账被逐,食劣盐致肝损,仅凭“晚照医庐”每月一剂“清髓散”苟延性命。

她捧出一本染血账册,指尖抖如秋叶:“小姐……这就是他们夹带私盐的漕运流水,每一笔,我都用血记下了……”

阿七接过,指尖一搭其脉,冷冷道:“你命不过三月,若明日不去首告,死后孤魂不得入医祠受祭。”

冯香儿伏地叩首,泪落如雨。

与此同时,孙济川冒雪叩响文府侧门。

书房内,灯烛摇曳。

他将账册副本呈上,声音低沉:“文相,此证一旦呈堂,宁国府必倒。然林小姐言:**‘若无您这位三朝元老牵头,圣上未必肯信。’**”

文德海翻阅片刻,猛然掷杯于地,瓷裂声惊破寂静:“老夫早恨这些蛀虫食国髓!明日,我亲写奏本!”

当夜,都察院灯火通明。

孙济川一身风尘,手持冯香儿的指证血书,联合刚刚从外地回京的工部侍郎文玿之父——文华殿大学士文德海,连夜呈上了一份题为《查办江南私盐案折》的奏疏。

奏疏中,不仅有薛家商行多年假借“药材运输”之名夹带私盐的账册铁证,更有一条石破天惊的线索——部分盐货,经由荣国府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暗中转运,最终流入了宁国府的私仓!

更致命的是,随附的密函中,有证据直指薛蟠曾多次向北境一名姓钱的戍边副将重金行贿,企图打通军渠,将劣质私盐混入军粮之中,牟取暴利!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

龙椅之上的皇帝看完奏折,当场将一方端砚砸得粉碎,雷霆震怒:“彻查到底!但凡牵连者,不论亲疏,一体问罪!”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就在这紧张的当口,荣国府某偏院厢房内,一位身着紫蟒常服的老爵爷正急召心腹幕僚。

“那奏折里提到的‘旧档’,可是还存于户部架阁库?”

幕僚低头:“回老爷,尚在。但若明日封库查账,必被翻出。”

老爵爷一拳砸在案上:“不能留!立刻派人,趁夜出城,联络卢沟桥的赵主事,让他即刻焚档,嫁祸给前司库病亡的李瘸子!”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悄然退出院门,打马加鞭,冲出德胜门,直奔卢沟桥方向而去。

北境王在京城的别院内,烛影摇红。

霍岩单膝跪地,沉声禀报:“主上,京营那边已察觉有异动,似有人想抢在户部封存档房之前,销毁某些旧账。”

黛玉立于窗前,手中正静静摩挲着那支从薛宝钗那里换来的金镯,触手冰凉。

她闭目片刻,血脉中似有热流涌动——那是《九转涤尘汤》的药力早已炼入骨血,纵无纸上残篇,亦可为人涤骨洗魂。

听到霍岩的话,她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他们怕的不是查账,是查心。”

她猛然转身,走到案前,提笔迅速写下一道密笺,蜡封后交予霍岩。

“立刻送去‘晚照医庐’,让阿七放出风声——从明日起,凡持有证据,前来揭发盐案背后洗钱渠道者,无论主犯从犯,不仅可免其罪,更能凭功劳大小,领取赏银百两。此外,还可由神医‘晚照’亲自为其诊治因食劣盐而生的沉疴痼疾。”

霍岩接过密笺,手心一沉,迟疑道:“林小姐,此举虽能挖出深根,却也无异于釜底抽薪,恐将引得京中民心骚乱,人人自危啊!”

黛玉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北方那片苍茫沉郁的夜色,声音清冷如冰,坚硬如铁。

“乱?这才刚刚开始。”

风起,吹得帐幔烈烈作响,她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宛如一尊手握裁决之刃的神祇。

“我要让他们知道,吃人的人,也会被人生吞活剥。”

夜色更深了,整个京城仿佛都沉入了一个巨大而不安的梦境,无人知晓,当黎明到来时,一场席卷所有人的风暴将以何种姿态,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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