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谈

更深露重，廊下的守夜灯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

沈淮序踩着梆子声迟迟归来，屏退了侍卫后，他推开门扇进了厢房。

流萤听闻动静从床榻上爬将起身，披了件丝锦长袄便下了床。

沈淮序甩手将大氅扔到了屏风上，回头就见她迎了上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

流萤抬手解了他朝服上的盘扣，“心里藏着事儿，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呃？”

“夫君和太后娘娘可曾结过私怨？”

“为何会这般问？”

“宫里的赏花宴提前到了冬十二。”

流萤睇了他一眼道，“如今正是万花凋零的时节，太后娘娘偏偏点名了百官夫人前去赴宴，事出反常必有妖，知些底细，御宴上也好应对才是。”

沈淮序的一双深眼里翻腾出无尽的倦意，在夜阑人静时尤显沧桑。

“娘子该问的是，朝堂上何人不曾与我结过私怨。”

流萤心惊了一下，双手蓦然地从盘扣上松了下来，她在深闺里呆久了，竟不知他在朝堂上树敌如此之众。

“那你说说，我仔细地记着。”

“除了从前与我交好的那几个世家子弟外，尚有大理寺卿、御前统领和兵部左侍郎可以信赖，以及寒门士族可以来往。”

沈淮序凛冽了声音道，“余下的那些官宦夫人，都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流萤解了他的外裳，低了声说，“赏花宴上我只与三嫂作伴，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进来，倒满了整个浴桶。

流萤在净室里燃了安神香，见沈淮序心力交瘁，抬手按住了他肩颈上的穴位，捻拨推揉，张驰有度地帮他解着乏。

“招揽的西席要下月才能到府邸授课，迦南在后园和司哥儿媛姐儿耍不够，还跑到了三哥的府上，又结交了几个手帕交，天天嚷着要出门看姐妹。”

沈淮序想到沈迦南在岭南泪别姐妹花的那一幕，脸上不觉间带了笑，“她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流萤又和他说起了别的事，“江淮和辞北上了几日太学，回府后把书架上治水的书全翻了出来，都知道埋头苦读了。”

她见他的头低低地往下坠，伸手揽过去，圈住他脖颈的同时，也将他的下巴抵住了。

沈淮序犯困地在浴桶里打起了盹。

她说不出是何滋味，一应心事都泛了潮，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他。

他从前与百官为敌，落得个被贬出京的下场，而今又大肆查账，惹来了无数人的嫉恨，不知又要付出何等的代价，才能平息了此事。

江随和沈辞北勤学苦读了十日，双双熬出了厚重的眼袋，终于啃完了治水的典籍。

结果却是一知半解。

眼看着西庑的清谈就要开席了，俩人再顾不上其他，将一本本治水古籍装进书笈里，命小厮抬着赶往了太学。

俩人到西庑清谈场时，环形石阶的谈座上早已坐满了人。

边上的回廊更是站满了伴读的学子，全都伸长脖子地往讲坛中央张望。

沈辞北在外围一蹦三尺高，连跳了三下后，他看清了太子的方位，拉着江随就朝那边赶了过去。

江随试着挤进谈座里，奈何围观的学子太多，他根本挤不进去。

“哥——，我挤不进去。”

“实在不行，在外边看着也行。”

“站外边什么也看不到，更别提听清谈上说些什么了。”

沈辞北临时想了个法子。

他将两个书笈并排靠在了圆形廊柱上，再将一本本厚重的古籍堆落上去，让江随在底下扶着，他潇洒地坐在了书册之上，刚好看得到讲坛上的人。

讲坛中央的学子正在清谈着如何治理泛滥的黄河之水。

台上三人引经据典地论述了治理黄河的第一要务是疏浚下河，深挖海口，以便于让河水冲刷入海，并且指出了封堵决堤口的唯一办法，就是开渠引水，减轻主道泄洪的压力。

肃穆的清谈场上响起了一道轻嗤声。

起初这道声音并不突兀，待到台上的三人越说越激昂，这声音也跟着越发地刺耳，及至林小世子不再言语，整个清谈场上就只剩下了那一道蔑笑声。

太子跟随众人的目光，看向了靠坐在高高廊柱上的沈辞北。

林小世子掩在窄袖里的手死死地攒成了拳头，面上却谦和地道：

“清谈场纳百家之言，小公子有异议，自可向我‘问难’，何必在堂下如此讥笑。”

“哥——，撑不住了！”

江随涨红着一张小脸，用尽全力地扶着摇摇欲坠的“书塔”，供他哥在高位上露面。

沈辞北眼看着书册要塌下去，立时腾空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随之书塔倾塌，全砸在了江随的身上。

“世子的治水全是夸夸其谈，还不许人笑了？”

“何处可笑？”

沈辞北从谈座外走到了台上，朝场上的学子见礼后，敛肃了神情道：

“和船夫打过交道的人都会知晓，黄河的入海口河床低，海床高，一旦深挖了海口，清出了淤泥，海水便会倒灌入河床，人为地引发洪涝灾害，这哪里是治水，分明就是在引灾。”

一时间满座哗然。

林小世子看着这个只及他胸膛高的稚童，咬紧了腮帮子道：“你懂什么河床高低，张口就在这里胡诌！”

沈辞北不理会他的挑衅，就事论事地道：“世子知道黄河有多少决堤口，开挖一条水渠要多少银两，动用多少劳工吗？”

林小世子被这话给问住了，恼羞成怒地反驳着，“这话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样。”

沈辞北早就做好了功课，踩着他的脸脱口而出：

“《河防方略》上记载着黄河泛滥，最多可出现三十多道决口，若是全都开渠引水，光是治河就得花上两百万两银子，动用劳力十万余人，这不是劳民伤财是什么？”

“那你说这决口该怎么堵？”

林小世子愤恨地道，“别光站在这里问难，你有本事就说出个治法来。”

江随捧着一本厚厚的《河经略疏》，道出了他们找到的治法：

“在决口修筑‘缕堤’束窄河道，提高水速，利用水力冲刷河床的泥沙，同时在外围修建‘遥堤’加固防洪屏障，如此护住的决口，只需要七八十万两银子就够了。”

太子闻言惊变了神色，看向俩人的目光都和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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