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活人祭（上）

桂州县郡不大，流萤乘马车逛了两个时辰，走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

时日尚早，她令朱岁朝驱车去往了近郊的村子。

沿途翻过了一座座山岭，所过之处，低洼的水田上全都种满了稻禾。

她让朱岁朝在路口停了车，走进茅草亭休憩，和纳凉的农户攀谈了起来。

“老翁，后边这片水田是你家的稻禾？”

“老夫是佃户，这都是我给侯员外种的地。”

“收成如何？”

“勉强饱腹罢了。”

农夫用镰刀将犁耙上的泥土刮干净，头也不抬地说：

“别看这稻禾长势喜人，可它就是不结穗，一年辛苦下来，收割的双季稻都不能填满米缸，老天这是要活活地饿死人呐。”

流萤拾起裙裾打了个结，下到田埂，扯下一株稻穗细细地察看了起来。

抽穗无籽，而且不在少数，就连丰盈的稻穗亦是如此。

随遇跟过来一探究竟，她琢磨着，“是不是肥水不够，稻禾长不出籽来？”

流萤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稻穗说：“不是，这株稻禾茎秆粗壮，稻穗丰盈，大多数籽粒依旧是空瘪的。”

她从多年培植花草的经验看，“是育种没选好，这一片稻禾全都可惜了。”

随遇望向这一望无垠的稻田，满眼沉痛地道：

“老翁，村里饿死过人吗？”

“怎么没有。”

农夫难掩悲凉地说，“岭南的田地薄，亩产约莫一石稻米，比起江南一带足足少了一半，又逢盗匪猖狂，时不时地进村劫掠，一家四五口人根本活不了，只能卖子到北方去。”

“老翁说的是贩卖‘南口’？”

“是‘南口’没错。”

流萤闲时看过几本《刑统》，也算熟识朝廷的律法。

“官府明文规定，良民可以和主家签立字据，卖身为奴，是为雇佣关系，商人不得以获利的手段大肆贩卖良民。”

“可他们是贱民啊。”

农夫的这一声悲叹，苍凉无边，重重山岭都为之静默。

流萤不明其意地道：“农户子弟打从出身起就是良民，如何会沦为贱民？”

农夫看她一身绫罗绸缎，乘马车出行，身边还有侍卫伴随左右，就知道她是位贵人。

他见她执意要追问到底，就生了打探的心思。

“老夫是县衙退下来的捕头，敢问大娘子是何人？”

“我随夫君到岭南赴任，路过桂州县郡，便想打听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既然是官家夫人，老夫便多嘴说上一两句。”

老捕头放下手里的镰刀，指着东边的一群山脉道：

“那边有个忘忧谷，是蛮邑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他们出生就是贱民，如今还保留着部落群居的传统。”

“农户家养不活的孩子，私底下就会冒充成蛮邑人，贱卖成‘南口’，由商船源源不断地运到北地去。”

随遇气怒道，“官府知道这事不管吗？”

“官府连剿匪都抽不出人手，哪有空闲去管这些事。”

老捕头无力地道，“何况这是买卖双方两厢情愿的事情，与其被卖掉，也好过看着那些孩子被活活饿死。”

此事沉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流萤忽而冷肃地问起，“他们在哪里贩卖南口？”

老捕头惊起一双浑浊的双眼，错愕地朝她看去。

“夫人要过去看看？”

“他们敢卖，我就敢看。”

流萤望向了周遭的莽莽群山，冷硬如刀地说，“烦请老翁在前面为我引个路。”

马车翻过三座山头，缓缓地驶停在河滩上。

所谓的忘忧谷，就是澧水冲刷出的一片浅滩。

沿岸停泊了几艘商船，蛮邑人住在山上的村落里，忘忧谷是他们集市采买，贩卖南口的场地。

流萤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稚子可以被绑缚手脚，当成“牲口”一样贩卖。

老捕头走在前头，沿着河滩往蛮邑人的寨子走去。

“今儿不是圩日，前来卖南口的农户还算少的，多的时候半边河滩都是人，七八两银子一个南口，拉船上直接带走，这世道真是造孽啊。”

“这些都是打哪儿来的商船？”

“听说是江南富庶地过来的，这些南口贩卖过去做苦力，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这条澧水通往哪个码头？”

“顺水直下，船行一日便会抵达州府所在的平陆码头。”

流萤心下了然，暗暗地盘算着主意，面上却是不动如初。

随遇看不得这些八九岁的稚子被栓着手脚贩卖，于心不忍地道：

“莹莹，这七个稚子买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银子，要不——”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口，她祈求地望着流萤，询问着她的意思。

“不用。”

流萤避着来往的行人，附在她耳边窃窃地道：“回头想个办法，找人在码头截船就是。”

随遇看她的眼神满是推崇，狠狠地点了头。

一行人走到寨子门口，就见祭祀台上传来了闹腾的叫嚷声。

而后就见一群穿着怪诞兽衣的人架着一个少年郎，往木柴堆的十字架上绑去。

红布桌上摆满了猪牛贡品，青铜鼎里插满了燃香，整个祭台萦绕在缕缕烟雾中，森怖得好似地下炼狱。

流萤望向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郎，震怒不已地道：

“他们在干什么？！”

“活人祭。”

老捕头悲怆地道：“蛮邑人为了祈求族人康泰的一种祭祀典礼。”

随遇闻言，出离地愤恨，“这是什么蛮人，怎么能用活人去祭祀？”

老捕头就住在这附近，对这件事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一群蛮邑人进入深山狩猎，回来后全都害了瘴气病，这个少年郎是最先得病，也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人，族人认为他是元凶，上天要不成他的命，就索了其他人的命来抵偿，这才要将他活祭出去。”

“愚昧！”

随遇痛骂了一声道，“瘴气病九死一生，经此大难还能活下来的人，定然无意间发现了此病的治法，怎么能将他活活烧死？”

祭祀台的仪式开启，类猿的怪叫声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

流萤再顾不得其他，抬脚就朝那暗沉的人潮走了过去。

眼看着一桶桶桐油浇灌在木柴上，族长高举着火把朝祭台走去，就在那团烈火即将点燃柴堆的一刻——

后方传来了一道力压千钧的喝斥声：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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