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罪己书
小沙弥在前方领路，将流萤带到了竹林深处的茅草亭里。
流萤隔空望向了那一道穿着僧衣的瘦削身影，倏忽间替崔嬷嬷感到了难过。
如今的沈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威风赫赫的沈家军统帅。
他的眉目苍苍老矣，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流萤一时语塞，不知该唤他“老爷”，还是该唤他“尉迟大师”。
沈渊无悲无喜地看着她道：
“施主为何假借故人之名，前来探望贫僧？”
“尉迟大师见谅。”
流萤双手合十地朝他见了礼，坦然地说：
“小女原是将军府的粗使丫鬟，和崔嬷嬷在杂院里朝夕相处了九年，自幼受过崔嬷嬷的诸多照顾。”
“不舍嬷嬷遗恨而去，是以想为嬷嬷解除心结，也让活下来的人得以开罪，故来拜见尉迟大师。”
沈渊望向她的眼神莫测高深，他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又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故人有何遗恨？”
“崔嬷嬷曾经允诺过小女，要一起赎身出府，在京郊的村子里寻一处农舍，相互扶持地将日子过下去。”
流萤追忆起往昔，嗓音泛潮地说：
“嬷嬷放下了执念，想从那个困了她大半辈子的深宅里走出去，可是命运弄人，恰逢将军府突遭变故，她本可以拿着卖身契离去，却偏偏选择了留下来。”
沈渊望向她的目光，静水深流般死寂无声。
“谁都无法理解崔嬷嬷为何要自寻死路，只有我知道她没有活路可走。”
流萤听着过耳的竹林风涛，呓语地道：
“嬷嬷的腿脚不便，不可能活着逃出汴京，她怯懦了大半辈子，逃避了大半辈子，最后决然地赴死，无畏地告诉那个人她的真心，而那人也以世俗难以苟同的方式了断此生，回应了她的真情。”
俩人生前隐匿的爱意不为外人所知晓，却在死后轰轰烈烈地昭告于世人，如何不叫人唏嘘。
风吹叶落，竹林里坠下了潇潇冷意。
沈渊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明了贫僧的心意，为何还要找到寺里？”
“尉迟大师圣明。”
流萤言归正传地说：“小女人微言轻，不敢妄说是非，大师出家的举动只对得起崔嬷嬷一人，却负了府邸的全家人。”
沈渊无言以对地看着她，一张脸沧桑见老。
“大师比谁都清楚，沈家嫡出的兄长和四少爷在私底下有多不和。”
流萤是个外人，插手沈家的内务事已是逾矩，她不敢多说是非，只好点到即止地道：
“如今四少爷背负着千夫所指的骂名，也要和两位兄长分家，不论这事孰对孰错，小女此次上山，只想请大师怜惜四少爷一二，为他正名。”
沈渊低敛了眉目，执手见礼地道：
“我佛慈悲，不舍众生，贫僧既入了佛门，自当以悲悯众生为己任，施主请回。”
“多谢尉迟大师成全。”
流萤拜别了沈渊，在小沙弥的引领下离开了竹林。
沈渊空对着幽幽篁竹，独自一人在茅草亭里打坐到了天黑。
回去后他便写下了一封罪己书，交由小沙弥，连夜送去了严公公位于御街的府邸，拜托严公公将书信转交给庆元帝。
次日朝堂上，庆元帝便令严公公念诵了沈渊的罪己书。
信上，沈渊说他戎马半生，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唯独有愧于沈府的一家老小，尤其是夫人尤氏。
子不教父之过，他列出了罪己的几宗大罪，将兄弟阋墙的责任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
最后他做出了决断，兄弟既已离心，再无复合的必要，由宗族长老做主分家，从此以后各自安好，莫生嫌隙。
沈应柏听了沈渊的这则罪己书，依旧不肯罢休。
他直言分家可以，但必须追究沈淮序“不孝”的罪名。
百官附议，沈小将军罔顾双亲兄长的意愿分家在前，沈渊袒护在后，是以不论这则罪己书如何为其开脱，沈小将军都有违孝道，理应被罢黜官职。
大殿之上，唯有颜珩和沈应晖等寥寥几人站出来为沈淮序说话。
庆元帝当庭震怒，才将此事压制了下来。
沈淮序不管有罪无罪，这次都难以官复原职。
世家贵族的百年根基摆在那里，彼此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了分毫。
一次科举取士，七成寒士上位。
沈淮序监察的这届科举得罪了大多数权贵，但凡寻到他的一次错处，百官便会死咬着不松口，非得将他置于死地不可。
次日一早，流萤就从水杏的口中得知了罪己书的事情。
“老爷出家做了和尚，还站出来为四少爷澄清了不孝的罪名。”
水杏不解地问着：“按理说这事解决了，可四少爷为何还不能官复原职？”
流萤忧思过重地摇了摇头，朝廷之事，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水杏默然半晌后，再次鼓动她说：
“流萤，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对不对？我知道的，你一定还有法子可以帮到四少爷。”
“又来这招。”
流萤莫名地被她给整笑了，“你怎么将什么事都赖到我身上，就不会自个儿想想法子？”
水杏自嘲道：“我要有这本事，就不会被落英害得差点没了小命，除了动脑子，只要能帮得上四少爷的忙，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当真愿意？”
“愿意！”
水杏听了这话就来劲，“你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
流萤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会走这一招棋，如今的她别无选择。
“我想见夫人，你能带我进府吗？”
水杏绞了绞手帕道：“是明面上见，还是私下里见？”
流萤斟酌再三，此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私下里见。”
“那就得委屈一下你了。”
“怎么个委屈？”
“每夜戌时，外面的婆子都会去到小门收恭桶，你跟着婆子进来，我悄悄地带你去见夫人。”
“行，你安排一下，就定在明日进府。”
流萤终是走到了去求尤氏的地步，一旦尤氏开了口，很多事情就不能由她做主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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