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流苏树
沈淮序这一年以来，时常会梦见青莲寺的那场大火。
漫山枯树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了起来，顷刻间火光冲天，一度辉映了半边云霞。
三大殿窜起了一丈大火，烈火烹油，整座寺庙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
他被叠罗汉地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窜起的火舌吞噬了流萤的容颜，一点点地将她烧为灰烬。
而他在泥土里垂死挣扎，就是起不了身。
耳边传来了禅音师太痛彻心扉的呼唤声：“流萤——”
随之周遭响彻了温闫癫狂的咒骂：
“沈四，是你贪生怕死，是你不敢冲进火海里救她，是你害死了她……哈哈哈——”
三更梆子声响，一下就将沈淮序从睡梦中敲醒了过来。
他从床榻上挺腰坐起，气息紊乱地直喘粗气。
一盏荧荧华烛由远及近地移过来，暗夜里一道温软的嗓音关切地响起：
“四少爷又梦魇了？”
落英熟稔地将外裳披上了他肩头，又倒了一杯温水，双手呈递了出去。
沈淮序接过那杯温水，仰脖子一饮而尽。
眼里的浑噩消散，随之退变成冷冷清清。
他复又变成了一贯清肃的模样，只不过这一次，他难得低喃地问了一声：
“你觉得流萤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四少爷想听真话么？”
“说实话。”
落英跪在了清冷的地砖上，斗胆进言道：
“流萤早就不在世了，奴婢恳请四少爷从缅怀中走出来，不要再无休无止地折磨自己了。”
这话要是放在过去，她绝对不会说出口。
自打一年前重回将军府，她便效仿着流萤的言行举止，说流萤会说的话，做流萤会做的事，为的就是得到沈淮序的青睐。
而她也凭借着沈淮序对她多年的信赖，如愿地成为了锦朝院的大丫鬟，而且还是仅有的一位掌事大丫鬟。
沈淮序听着这低低的泣语声，到底没冲着她发火。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所有人都这么想。”
“四少爷……奴婢求你，莫要再责罚自己——”
“可我从来不认为她不在世。”
沈淮序在无尽暗沉的黑夜里寻到了一缕光，就像她名字里的萤火一样幽微，不是执念，亦不是疯魔，他无比清醒地道：
“禅音师太给她取的法号唤作“花簪”，师太临终前不会唤她流萤，只会唤她花簪。”
他忘不了禅音师太最后望向他的那一道眼神。
起初他以为师太最后唤的那一声“流萤”，是看到流萤葬身火海的悲恸，亦或是被掐掉的前半句话。
直到一次午夜梦回，他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幡然明白了禅音师太那欲语还休的眼神，她至死都在用尽办法地告诉他流萤没死。
落英止停了脸上的泪水，慌措地埋低了眼，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心虚。
二月初五的万花会定在了西市的花街上举行。
流萤在郑老的宅邸安顿下来后，便在荒废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地窖，请了护院的老仆们帮忙，紧锣密鼓地催开了带来的盆栽花卉。
随遇出门给江淮看铺子，被牙行的婆子气得半道就折返了回来。
她回到府邸，抬头望见了一树白雪压枝的流苏，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顷刻间消散，不顾仪节地向着后院狂奔而去。
一进院落就被姹紫嫣红的盆栽花卉锦簇环绕，她开怀地说：
“莹莹，后日就是万花会，你的花开得正是时候。”
流萤忙里抽空地回了她：“不是它们开得正当时，是我算准了这几日是它们的盛花期，逐一将它们催开。”
随遇站到了那株流苏树下，仰望这一簇簇的覆霜盖雪，欢心道：
“莹莹，你要拿这一树繁花去镇场子？”
“镇场子倒不至于，迎风招摇就够了。”
流萤从浓艳的杜鹃花丛中抬起头来，笑望了她道：
“昨日逛了西市的花街，很多铺子都摆了盆栽花卉出来，无一不鲜艳夺目，一路走下来，就连朱大叔都看得眼花缭乱，分不出好坏。”
随遇一下就猜到了她的用意：
“因而你想用这一树寸寸雪的流苏，在万花丛中吸引商客的目光，将他们招揽到摊位这边来？”
“是这么个意思。”
流萤盘算地道：“流苏花香清雅，十里地都能闻着味儿寻过来，用它招揽来客再适宜不过。”
她见随遇满眼欣喜地望着这株流苏，直言道：
“师姐若是喜欢这株花树，我可以将其留下来。”
“卖，非但要卖，还一定要卖个好价钱。”
随遇和她诉苦道：
“我去看了御街的铺面，一个死角的小开间，牙婆开口就要二两银月赁，稍微宽敞的双开间就得要六两银子，还得是半年一结算，繁华巷子的铺子更是贵得离谱，没个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
“地段可以偏僻些，但铺子至少得是双开间。”
流萤思虑周全地说，“妙手堂开在御街，是为了打出名头，更是为了方便江大夫到达官贵人府上夜诊。”
“夜诊？”
“江大夫白日在医馆坐诊，限看八十个病人，急症者不在其列，夜诊只有两个上门看诊的号，保证江大夫有休憩的时间。”
流萤这经营的策略还是跟郑老学的。
物以稀为贵，富人不会和穷人一样在白日里排队看诊，他们要的是细致周到的侍奉，号开得越少，价便可以开得越高。
“只要不超过八两月赁的铺子，都可以酌情考虑一下。”
“嗯，我回头再看看。”
随遇嘴上应得爽快，只是一想到妙手堂光是租赁铺子，一年就得花掉上百两银子，她就死活都不乐意。
江淮见她出门回来后，一直冲着他摆着张臭脸，就知道是银子的事情没谈拢。
“我这里还有一笔账没讨回来。”
“多少？”
“一千两银子。”
“多少？！”
随遇脸上的笑意绽开，眼波流转间，浓妍得好似那俏丽枝头的寒梅。
江淮的目光低低地垂落在她脸上，半晌后，歇了逗弄她的心思，敛气地道：
“一千两银子。”
“这笔银子一定得讨回来。”
随遇替他撑腰道：“你要是脸皮薄，不敢上门要银子，我就替你讨回来。”
江淮本是说说而已，见她如此执着，又想起他过去两年的颠沛流离，当即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拿回这笔银子。
“万花会之后，我就带你上门要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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