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难眠

寺里新发了一套薄如春衫的僧衣。

随遇穿在身上试了试，左看看右瞧瞧，喜上眉梢地说：

“往年寺里一年只发一套僧衣，年前刚刚领了冬衣，这才隔了没几月，又发了春衣，长公主一来，师太出手都大方了起来，咦，莹莹，你怎么不试穿春衣，看一下合不合身？”

流萤狠狠地吓了一跳，一下被她喊回了神。

“你怎么回事，一回来就魂不守舍。”

随遇凑到了她跟前，狐疑道，“莹莹呐，你的魂魄都被谁给勾走了？”

“我人在这里，还能没了魂魄不成？”

流萤满脑子乱糟糟的，理不出一点头绪，她将僧衣收进了箱笼里，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睡了。”

“这就睡了？”

随遇还没照够铜镜，哪肯轻易躺床炕上歇着，她摸黑地在桌柜里到处翻找：“莹莹，你把火折子放哪里了？”

流萤将火折子藏在了枕头底下，淡淡地提醒了她一声：

“明日长公主到寺里礼佛，你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山门外迎接，看师太会不会惩治你？”

随遇停下了翻找的动作，一个侧身倒下，直挺挺地躺在了床炕上，拢着一床被褥老实地闭上了眼。

流萤听着身旁浅浅的呼吸声，合上双眼，就感受到沈淮序渐沉的呼吸扑打在脸上，彼此交融的气息滚烫炽烈，惊得她在夜里猛地睁开了眼。

月色盈窗，穿堂风吹动了婆娑的树影。

她侧翻了身子，心绪难宁地望着满地残影，越是劝诫自己“四大皆空”，越是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人。

若非他出了事，她不会发现自己在乎他，在乎到可以拼却性命的程度。

原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感恩，直到知晓了他要离京——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破土而出，发了疯地抽芽生长，佛门的清规戒律束缚不了她，她被那个念头左右着，沉湎着，直至难以自拔。

可她给不了他那个回应。

给不了的……

给、不、了。

她反复地告诫自己，拧着胳膊红着眼地劝退自己，一夜无眠。

随遇站在一众女尼的身后，两只手握成圆地放在双眼上，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流萤，笑了她说：

“莹莹，你的黑眼袋这么大，要是让师太瞧见了，你说她会不会惩治你？”

流萤对此竟难以反驳。

随遇闹归闹，看着她眼下泛起的瘀青，还是实打实地心疼道：

“我这有个偏方，可以治好你的黑眼袋，回去后给你试试，绝对让你一夜好梦。”

“真的？”

流萤精神不济，巴巴地望着她道。

随遇得意地冲她扬起了半边眉，“晚上试试你就晓得了。”

俩人说话间，长公主乘坐的马车缓缓地驶停在了山门前。

流萤挺起腰身，恭谨地站在众人后面，只匆匆扫了一眼后，便默默地低下了头。

长公主往寺门前一站，周身散出雍容的气度，雾鬓风鬟上别了几枚素簪，本就端方秀雅的面庞在一身清肃华服的映衬下，更显威仪。

禅音师太迎上前，主动行礼道：“贫尼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虚扶起禅音师太，双手合十地道：

“佛门净地，不讲这些虚礼，本宫许久未到青莲寺礼佛，还请禅音师太在前方引路，带本宫去瞻仰佛堂圣光。”

禅音师太抬手道：“长公主，这边请。”

流萤和随遇跟在队伍后面一起参观了四大殿，而后在别苑门口止了步，往回走向了禅房。

俩人是寺里为数不多的识字会写的女尼，被禅音师太安排在了禅房，为长公主早夭的孩子抄写佛经。

流萤要抄的是《金刚经》。

她趁周围人不在，偷偷地拿出夹页里的宣纸注释，一一标记好页数后，正准备藏进小屉里，就被随遇逮了个正着，一把抢夺在了手里。

随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死死地捂住了嘴，低低地威胁着：

“可以给你看，但不许说出去。”

随遇眨了眨眼，乖乖地表示配合。

流萤这才松了手，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地在纸上抄下了经书。

她以为如此便能获得心上的平和。

奈何随遇紧紧地挨在她身边，看一页宣纸上的注释，就在那里天马行空地臆想着：

“师父常说字如其人，譬如我随性而为，写出的字便形神聚散，这纸上的小抄，字迹挺拔秀丽，飘逸遒劲，我一看就知道，写这小抄的定是个气质殊绝的人。”

“他竟然给半本《金刚经》都写了注释，换作禅音师太，都不会讲得比他更清楚，活该这小抄被我瞧见了，不然你都看不到这背后有多用心。”

“莹莹，你就是为这人彻夜难眠的？”

随遇见她停了笔，横了一眼过来，善解人意地道：

“作为出家人，摊上了这样的红尘孽缘，长痛不如短痛，就得快刀斩乱麻，才能让六根清净，师姐知道你这么做很痛苦，但这是你唯一仅有的出路，阿弥陀佛。”

流萤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见她自圆其说，将自己都给说服了，便只问了她一声：

“师姐，这事能不能保密？”

随遇将宣纸全都塞进了小屉里，“放心，这事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这事过后，没人再提那本《金刚经》里夹着的宣纸注释。

流萤在禅房抄了三天佛经，好不容易让心绪平复了下来，就听回廊上传来了一叠急促的脚步声。

她放下狼毫笔，和随遇一道走向了门口，还没踏出门槛，就被门外的禁军手执佩剑地拦在了屋里。

禅房里的尼姑全都吓得大惊失色。

只有流萤站出来，单手执礼地道，“敢问差爷，何故要将贫尼拦在屋里？”

禁军侍卫凶狠地看了她一眼，拔出剑鞘道：

“殷王殿下驾到，禁军奉命清肃青莲寺，胆敢违抗命令者，就地处决！你们识相的话，就乖乖地呆在屋里别动，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禅房半步！”

流萤连连往后退，任由侍卫将门扇重重地摔上，腿脚瘫软地跌坐在了圆凳上。

随遇看着她煞白的脸色，担忧地道：

“莹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只是……被吓着了。”

流萤开门看到门外的禁军，骇得呼吸都止住了。

她原以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那一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沈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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