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冬笋
沈淮序向来养尊处优惯了，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生活。
他看着粗瓷碗里的咸菜窝窝头，久久地凝思不语。
知道寄人篱下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是一回事，真能咽下这口咸菜窝窝头又是另外一回事。
凌宇候在边上，误以为他无力抬起胳膊，于是殷勤地拿起筷子，往窝窝头里塞满了咸菜，一整个夹到了他的嘴边。
“四少爷，请用膳。”
“你敢喂一个试试？”
沈淮序斜斜地刀了他一眼，就见他哆嗦着手，将窝窝头夹进了粗瓷碗里。
凌宇见他不吃一口饭食，不再惯着他，斗胆地说了几句公道话。
“四少爷，山里的生活比不得府上，冷冬天里能有一口窝窝头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我们仨住在这茅草屋里，没一个顶事的，四少爷摊在床上不能动弹，小的又困在这方寸天地里不许外出，朱大叔前阵子摔伤了腿，伤口刚刚愈合，不能上山打猎。”
“三个人全都指望着流萤的接济过日子，不被饿死就该感恩戴德了，哪能要求这么多。”
“说完了？”
沈淮序见他瑟缩地退到了角落里，冷声冷气地道：“出去。”
凌宇默默地退出了茅草屋，悄然地将门掩上，将他关在屋里静一静。
沈淮序颓然地瘫坐在床炕上，从未像此刻这般窝囊过。
他正郁郁不得志时，就听漏风的破木门外，传来了两道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四少爷没吃早膳？”
“一口窝窝头都没吃。”
“屋里有面么，下碗馄饨面给他吃。”
“别说什么面了，米缸都快见底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屋外彻底冷寂了下来。
沈淮序就坐在床炕上等，少顷过后，流萤就捧着一个粗制陶罐，推开木门走了进来。
她将陶罐放在炉子上，就着底下的炭火，慢慢地熬煮着白粥。
待到粥水沸腾，又将碗里的咸菜窝窝头放进了陶罐里烘热。
而后盛出一碗白粥晾温，就着咸菜窝窝头，将一勺粥递到了他的嘴边。
“四少爷，用膳。”
沈淮序听着这软糯的嗓音，低头喝下了那一勺咸菜粥。
“凌宇不常在近前伺候，不知道四少爷饮食清淡，吃不下咸菜窝窝头，实则一碗白粥就能解决的事，他非得想到别的地方去。”
流萤既为主仆之间的不愉快解了围，又给足了沈淮序面子，她还善解人意地说：
“凌宇还有一事不知，可能四少爷也忘了。”
“什么？”
她将蘸了粥水的窝窝头撕开，一片片地递到了他嘴里。
“四少爷还记不记得那枚碧玺镶宝石花簪？”
“怎么，那簪子在你手里？”
“上次被四少爷驱逐出府，我气不过，顺手就将那簪子藏在了包袱里，一并带了出来。”
流萤得意地笑了笑，眼里潋滟的流光一晃而逝。
“那可是金银楼里价值两百两的金钗，四少爷什么时候要用银子了，我就将那支金钗拿去当铺换钱。”
“不能当。”
沈淮序被她劝得窝囊气全无，喝了一勺白粥道：“禁军还在全城搜寻我的行踪，你当了这枚金钗，他们就会寻着这条线索找上门。”
流萤大意了，幸好和他商量了这事，不然就跌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沈淮序目光依依地望着她，交代道：“这簪子你好生保管着。”
岁旦年节，暮色将晚时，山脚的村落里响起了连片的爆竹除岁声。
流萤给了朱岁朝一两银子，让他去西市买了一驴车的年货回来。
一行人围在炉子边上，动手包起了饺子。
流萤是出家人忌荤忌酒，朱岁朝单独给她开了小灶，要架上一口铁锅，只放素馅的芥菜饺子，沈淮序偏偏拦着不许。
“她早晚得还俗，不吃荤馅饺子，喝一口肉汤总是可以的。”
“我不吃荤食，朱大叔，你把锅给我架上。”
“爷不说，凌宇不说，朱叔不说，谁知道你喝了肉汤？”
“我一心向佛，是佛家虔诚的信徒，欺骗谁都不能欺骗神佛。”
流萤抢过朱大叔手里的铁锅，强行架在了炉子上。
沈淮序瞥了眼她瘦削的身板，无力地道：“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还敢吃素。”
“我知道你的用意。”
流萤忙着在锅里下饺子，隔着腾起的白雾看着他说：“出家人有十戒，你就是想让我破了不杀生的戒律，好让我还俗。”
她偏不遂了他的愿。
沈淮序晦暗深深地看着她，他想让她破的清规，不是杀生。
朱岁朝过年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豪爽地道：
“山上林子里有一种竹鼠，专啃竹笋竹鞭为食，别看它是吃素的，那体型肥硕无比，一只竹鼠就有一尺长，百两重。”
“流萤，都是吃素的，你怎么就不如一只竹鼠。”
沈淮序说了她一声，令了凌宇道，“把院里那筐冬笋洗净了端过来。”
流萤忙道：“我吃芥菜饺子就够了，吃不了那么多的冬笋。”
“这可由不得你。”
沈淮序在冬笋端上来后，就倒了小半篮子进她的锅里，还监督着她吃下去。
一口脆嫩下去，咸鲜清香。
流萤仅仅吃上半碗就吃不下去了，奈何沈淮序还在往她的小锅里倒冬笋。
“凌宇，朱大叔，你俩别光顾着吃肉，尝尝这冬笋味道如何。”
俩人早就眼馋这一锅冬笋了，双双动筷。
“他们有肉馅饺子，有切块牛肉，还有一锅肉糜汤，你有什么？”
沈淮序泼出一盆冷水，阴阳道：“你就这点冬笋，谁还有脸跟你抢。”
凌宇和朱岁朝伸到半空中的筷子，双双收了回去。
流萤算是看明白了，他真的在将她当竹鼠养。
她看在年节的份上忍了，打定了主意，下次再不会留在这里用膳。
晚膳过后，流萤要赶回寺里禅修。
出门之前，沈淮序打包了剩下的冬笋让她带走。
“新年伊始，哪能让你空手回去，家里一穷二白，没什么好送的，这包冬笋你带回去。”
沈淮序见她迟迟未接手，轻哂道：“怎么，嫌弃？”
流萤拿过那包冬笋，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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