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醒了

流萤被禅音师太叫去了静室谈话。

她恭顺地站在边上，低低地埋着头，不敢直视师太的眼。

若非师太提前找她对好了说辞，拿出之前抄写的《梵网经》说事，她这次肯定在劫难逃。

“流萤，按说你闯了这样的大祸，我不该再将你留在寺里。”

禅音师太盘坐在蒲团上，捻着手里的一串菩提珠子道：“可我答应了阿棠，要好生待你。”

她清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卡顿在佛珠里，凝望着案几上的一炉焚香，久久地出了神。

流萤自知不该拖累青莲寺，让师太师姐们陷入危险的境地里。

禅音师太不问缘由地包庇了她，已然对她仁至义尽。

可沈淮序如今迟迟未醒，命悬一线，她若是再离了寺里，没了庇护之所，流落到市井里，迟早会被禁军盯上，那时候他们还怎么活？

流萤跪在青石砖上，无力地恳求着：

“师太，最迟不过三月底，我便会自请下山，绝不会拖累青莲寺，还请师太再收留我一段时日。”

“流萤，你来寺里这些许日子，我还不曾赐予你法号。”

禅音师太微阖着双眼，捻动着手里的佛珠道：

“你在寺里一日，我便收你做一日徒弟，就赐你法名花簪，号可竺。”

流萤眼里泛起了泪光点点，她望着那道孤寂的背影，心里门儿清，师太这哪是给她赐名，分明是护佑她在寺里的安危。

“徒儿谢师父赐名。”

“起来吧。”

禅音师太看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处，沉吟良久后方才说道：

“说来也是我与那些旧人旧事的尘缘未了，如今也当一并做个了断，他日下山之后，你我师徒之间缘分尽了，勿念，勿回，勿扰。”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流萤含泪离开了静室。

她一个人坐在厢房里黯然神伤。

随遇抱着枕头被褥过来跟她挤在一起睡，瞧见她这副模样，趴在暖被上巴巴地说：

“瞧瞧你这副可怜样儿，我一不在，你又要掉金豆了。”

“师姐，你不明白。”

流萤低喃出声，“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承不住这份情，以前是瑶娘，后来是崔嬷嬷，如今连师父也是这样……”

随遇仍旧不懂流萤的悲伤。

“我还想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呢，可师父她老人家就是瞧不上我。”

流萤听了这话，那汹涌翻腾的哀伤寻着的唯一破口，就这么被她给堵上了。

“要是有人待我这般好，还一来就是三个。”

随遇竖起了三根手指头，羡慕不已地道：“别说这份恩情我受不住，就是压死我，我也活得值了。”

流萤默默地收拾好心情，悔不该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点哀伤。

“师姐，我看你累了，早点熄灯歇息了。”

“我不累。”

随遇这话甫一落地，流萤就吹熄了烛火，俩人在暗夜里对视相持，明明看不清对方的脸，却都知晓对方憋着一股劲地在忍笑。

“流萤，你在汴京府尹面前撒了谎，这事你知，我知，师父知。”

流萤摸到了案桌上的火折子，立时点燃了烛火，脾气软糯好欺地道：

“师姐，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些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会像之前那样替你保密。”

随遇摆出了同门大师姐的架势，抬起下巴，点了点那盏明烛道：“我让你熄灯，你才可以熄灯。”

“师姐，眼下可以熄灯了？”

“可以熄了。”

流萤一把吹熄了烛火，拢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被她教训得那叫一个乖顺。

江淮试药的第三日，沈淮序依然没有醒过来。

流萤对失望早已习以为常。

她执着地抬起他的胳膊，循着三阳经的脉络，轻缓有度地揉按着他的穴位。

“再有三日，便是岁旦年节了。”

“往年这日，我会要上一斤麦子粉，剁碎了芥菜，和崔嬷嬷围着暖炉一起包芥菜饺子，四少爷，你要是醒过来，我就和你一起吃这顿饺子。”

“我手头上还有些碎银，明日朱大叔下山赶集，让他买两匹布回来，给你们仨一人做一身新衣裳……”

沈淮序疲惫地撑开眼，目光涣散地看着顶上的横梁，循声望去，就此定格在了那一张瘦削嫩白的侧颜上。

她穿了身海青色圆领方襟僧衣，眉眼低敛地垂着，自有一股无言的哀伤款款溢散，被风吹皱，蔓延到了角落里。

他依稀记得那场落不尽的暴风雪里，深夜阴霾，北风咆哮。

躺在冷硬的拼接木头上，身下寸寸移走的每一步都仿若千钧一般沉。

他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往前带走，他都放弃抵抗了，却有人拼了命地将他往回拖拽。

用着那微乎其微的力量，抗衡着这天道不公，时运多舛。

结果还真地让她撬开了阎王的鬼门关，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出来。

沈淮序目光依依地看着她，一呼一吸间都是她身上冷调的气息。

流萤此刻却浑然不觉。

她揉按着他的胳膊，紧紧地盯着他蜷起的手指，心有不甘地说：

“好歹动一下手指么，不枉费我这一番辛苦揉捏。”

沈淮序当真动了动手指。

流萤妥妥地被抚慰到了，她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握住了他骨感的长指，想试一试他的握力，手一下就被他给抓住了。

她蓦然空了神情，缓缓地转回头，对上那一双沧桑的深眼，颤抖地反握住了他的手，喉头哽咽着：

“四少爷……你醒了——”

“哭甚？”

沈淮序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我还好好地活着，不许哭。”

流萤听他的嗓音干哑得厉害，找了床褥子垫在了床头，拿过炉子上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四少爷，我扶你起来喝水。”

沈淮序被她扶坐起身，缓缓地靠在了床头，他好几次抬手想要拿过那个杯子，试了几次，手抬到半空就落了下去。

流萤将水杯递到了他唇边，喂着他喝了水。

“你在床炕上歇了十日，醒来自是没什么力气，回头活动下筋骨就好了。”

沈淮序却是冲她摇了头。

他喝了水，再说话的嗓音都泛着清润的湿意：

“但凡你来得勤一些，日日给我揉肩捏腿，我也不至于瘫成这样，流萤，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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