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救赎（中）

流萤跟着禁军离去的方向，抄小路走近道，一路追赶了过去。

她翻山越岭，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直走到后半夜，才在小路尽头发现了没膝的脚印，歪歪斜斜地延伸到大雪的尽头。

那脚印比她的陷得更深，显然不是一个人的。

她按住了胸膛里呼之即出的心跳，向着那绵延的脚印跋涉而去。

长夜里黯淡无光，飞雪肆虐，眼前空余一片白茫茫。

流萤在呼啸的北风里，望见了那道孑然挺立的背影，和莽莽大雪融为了一体。

她一路踏雪地朝着他飞奔而去，抖搂了一身覆雪后，看到他乌紫的嘴唇，触到他发僵的手臂，她猛地将他扯到了怀里，死死地抱着不放。

凌宇趴在雪坑里哭嚎不止：

“流萤……求求你……救救四少爷——！”

“所有人都不在了，就剩下你和我，四少爷中了箭毒，再不救他就来不及了。”

“四少爷不能有事，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所有人才不会白死。”

流萤温煦着他的身体，耳边传来了他轻浅的呼吸，于是更紧地将他拥进了怀里，一字字地道：

“四少爷不会有事，凌宇，你给我站起来。”

凌宇被她威喝了一声，立马止了泪，慢慢地从雪坑里爬将起身。

最为紧要的关头，她这个主心骨不倒，天就不会塌下来，他绝对服从地道：

“流萤，你让我做什么？”

“将包袱里的镰刀拿出来，砍断周边的树干，绑在一起做成筏子，我们一起将四少爷拖走。”

这话让凌宇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拿起镰刀就朝边上的树干砍去，一刀斩断，再利落地削去枝条，一根根地叠放在一起。

流萤从包袱里抖开一件大氅，牢牢地拢在沈淮序的身上。

她用麻绳将树干紧紧地扎在一起，绑成筏子后，扶着沈淮序躺下，而后在他腰上绑缚绳索，系上了死结。

凌宇要扛起麻绳，拽着筏子往前走，被流萤伸手拦住了。

“你没劲了，我来。”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了他颤动的腿脚，他连站起来都如此费劲，体力已然透支到了极点。

凌宇的泪水止不住地汹涌而出，他不争气地道：

“流萤……你怎么……拖得了——”

剩下的话，尽数哽在了他的喉咙里。

“你在后面用力地往前推。”

流萤夺过他手里的麻绳，一把甩在了肩上，她站在没膝的深雪里，咬紧牙关地道：

“三、二、一，走起——”

那夜下尽了十来年里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荒原上风声嘶吼，狂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漫天飞舞，尽数扑打在身上，那是连骨头都能冻裂掉的疼。

凌宇一步步地落在后面，看着那瘦削的肩膀扛起了整个筏子，在风雪的夹击里拽住了命运的缰绳，将四少爷从死神手里一点点地拖出来……

他经不住大哭不止。

流萤只有一个念头，沈淮序不可以死在这里。

她的四少爷——

是仗义执言，敢叫强权俯首称臣的世家清贵。

是走在花街柳巷里，都能揽来满楼红袖招的意气少年郎。

是郎朗乾坤尽拢于袖中，绯色官袍加身，自巍巍宫墙，天地覆雪里走出来的落拓君子。

他不该如此凄惨地死在这片荒凉地里！

流萤拼尽了干粗活的一身蛮力，拽着他来到了姑母山脚下。

大雪封山，山路尽数淹没在皑皑大雪里。

她一脚踩下去，雪深及大腿，肩上的麻绳勒进了血肉里，有血渗了出来，滴染在雪地上印出一道道红痕，她僵持地拽紧了麻绳，就是拉不动筏子向上走。

凌宇赶忙冲过来，在后面撑住了筏子，不让沈淮序跟着往后退。

流萤仰望着山上灌流而下的暴风雪，柔弱地道：

“凌宇，这雪下得好大啊。”

凌宇不争气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抵住后面的筏子，哽咽地抽泣出声。

“下得好——”

流萤死死地咬着牙，弓背向上，蓄起了浑身的力量道：“正好将我们沿路走过来的脚印全给掩埋了，三、二、一，走起——！”

凌宇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在她的吆喝下，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手上青筋兀起地向前推着，而后筏子缓缓地开始向上滑动。

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雪地都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俩人就这么一步一拉拽，一步一推顶，终于抵达了后山的茅草屋。

流萤不敢歇下来，抬手就将柴门拍得噼啪作响。

朱岁朝半夜惊醒，慌忙下了炕，披上旧棉袄便走了出来，打开柴门，看到了累得不成人样的流萤，他吓得立马将她让了进来。

“流萤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朱……大叔，求你救一个人……”

朱岁朝往她身后的筏子看了过去，见上面躺着个身受重伤的人，俨然一副将死的模样，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道：

“我来将人抬进来。”

他解开沈淮序身上的麻绳，将人直接扛到了茅草屋里。

凌宇跟到了门口，急切地说：“四少爷中了箭毒，得马上找大夫解毒，不然就来不及了。”

流萤当即脱口而出：“江大夫——”

“我去。”

朱岁朝看不得流萤再遭罪了。

他不问这来路不明的人是谁，也不管这事会招惹来多大的祸端，他只认流萤救命的恩情。

“流萤姑娘尽管放心，我连夜滑着板子下山，天亮之前，一定给你将江大夫请过来。”

流萤望着朱岁朝离去的背影，喉头发涩地滚了滚，将到嘴的呜咽全压了下去。

她和凌宇一起烧热了炕头，又重新包扎了一次伤口，找了床被褥盖在了沈淮序的身上。

忙完这些，天就快亮了。

柴门外传来了踩雪的声响，

流萤快步迎了出去，看见柴门外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她很是吃了一惊。

朱岁朝所谓的“请人上山”，竟是绑了江淮，一路拖拽着将他强行带上了山。

毕竟一个敢和野猪殊死搏斗的猎户，要制服一个瘦弱的大夫，简直不要太容易。

“流萤姑娘，江大夫给你请过来了。”

流萤冲过去解开了江淮身上的绑绳，畏缩地不敢直视他的眼：

“江大夫医者仁心，来都来了，还是先看一眼病人要紧。”

江淮秉持着治病救人的祖上医训，压下了满腔怒火，快步地走进了茅草屋。

他只看了一眼床炕上的沈淮序，就下了定论：

“这人气息将绝，回天乏术，可以抬进棺材里，给他准备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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