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救赎（上）

流萤坐在幽暗的客栈里，隔着一道窗缝，旁观着沈家的灭顶之灾。

她从白日熬到了黑夜，看着丫鬟婆子们从巷子里经过，而后一去不复返，就是迟迟地等不到崔嬷嬷出门。

最后实在是等不及了。

她换下僧衣，穿上厚实的棉袄，打算去求老管家问问崔嬷嬷的下落，出到深巷里，就听远处传来了兵刃交接的厮杀声，而后一人一马踏着盾牌腾空跃起——

长矛刺穿了马肚，烈马跌落，那人被狠狠地甩飞到了深巷尽头，将将地停在了她的面前残喘不已。

流萤吓得跟他一样，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定。

她慌措地向巷子里张望，将军府大门打开，钟伯领着身后的郑老和薛大一起冲了过来，她不敢耽搁，转身就朝客栈快步地走了回去。

甫一进入小门，就听街上传来了步履沉重的踩雪声，那声音从街头绵延到了巷尾，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她无声地嘶喊着，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隔着一条长长的巷弄，将军府里传来了喊杀震天的怒吼声，兵刃交接的声响不断地漫过来，透过薄薄的窗纸，可以望见巷子尽头的火光冲天。

流萤一直蜷缩在圈椅里，她抱着双腿，将自己紧紧地拢成一团。

随着阵阵铁蹄声渐渐远去，漫天大火黯了下来，厮杀声亦飘散在了巷子里。

她从胳膊肘上抬起了头，泪水止干地望着这昏昏暗室，看着之前上街买下的包袱，决然地拿定了主意。

既有铁蹄声离去，那就有人从将军府逃了出来。

她不管逃出去的是凌宇，还是老管家，亦或是沈淮序，只要他们往外逃了，就一定会有人受伤，有人落难，甚至有人下落不明。

是生是死，总该有个定数。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而什么也不做，万一他们当中，就是有人侥幸活下来了呢？

即便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也要奋力地争一争。

流萤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从包袱里拿出一张汴京舆图，展开细细地看阅。

从铁蹄声消失的方向判定，他们这是往宣德门一带逃了出去，前方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要想出城比登天还难！

她将目光移到了近郊的荒野，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以钟伯和郑老的眼光，若是撤退，他们定会往这个方向逃窜。

流萤拿起包袱，披上了朱墨斗篷，吹熄长条凳上的油灯后，从客栈小门出了外街，经小路往大部队离开的方向走去。

禁军翻遍了整个将军府，还是没找到遗诏。

殷王看着满院跪地不起的人，狠狠一脚踹出去，就将殿前都虞侯踹翻在了地上。

“沈家一众孤寡老小，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都去了哪儿？”

“属下……罪该万死。”

“你不是派了暗卫盯死了将军府么，人呢，本王问你人呢？！”

沈家军起兵在即，到手的筹码全部不翼而飞，殷王再也压不住这股邪火，朝外怒斥了一声：

“来人，将那批暗卫拖到门外，就地斩首。”

殿前都虞侯吓得瑟瑟发抖，他苦苦求饶道：“殷王，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会将沈家老小全部搜捕回来。”

殷王紧紧地盯着他道，“本王就问你，沈淮序是死是活？”

“回禀王爷，沈淮序必死无疑！”

殿前都虞侯直言：“冷箭上淬了毒，沈淮序被一箭击穿了肩胛，过不了十二个时辰，他就会毒发身亡。”

殷王阴戾的脸色这才稍稍地缓和了下来，“遗诏呢？”

殿前都虞侯谨言道：

“沈淮序一心赴死，遗诏必然不会带在身上，其余老将恨不能代替他去死，遗诏肯定也不在他们身上，所以那则诏书，只能藏在将军府里。”

殷王见他还有几分脑子，暂且留了他一命。

“府里还有没有活口？”

“除了战死的那些老将，仅剩下一个老婆子，吊死在了祠堂的房梁上。”

殷王听后只觉得晦气，“你就是掀了整个府邸，也得给本王将那卷遗诏找出来。”

殿前都虞侯叩首道：“属下遵命。”

凌宇策马飞驰，远远地甩开了后面的追兵，跟上钟伯后，缓缓地勒停了战马。

“老管家，四少爷中箭了，眼下该怎么办？”

钟伯一跃跳到地上，扶着沈淮序从马背上下来，借着荒林里渗漏下来的月光，看清了他乌黑泛紫的嘴唇。

“箭上有毒。”

郑老掏出怀里的布条和止血散，在钟伯暴力拔出那支箭矢后，立时将止血散倒在伤口上，而后用布条抵住伤口，缠绕包扎了起来。

薛大拿出一颗解毒丹，塞进了沈淮序的嘴里。

钟伯望向了渺茫的前路，看了眼仅仅突围出来的五个人，残红了一双老眼道：

“凌宇，四少爷身上的毒，没有特效的解毒药好不了，你背着他从荒原往回走，走得越远越稳妥。”

凌宇悲恸欲绝地道：“老管家，宣德门上有人接应，我们为何不赶去城门？”

“没人接应。”

钟伯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后援，那不过是四少爷声东击西的伎俩罢了。我去宣德门，老郑去东庄，老薛去西庄，凌宇，你要背着四少爷一刻不停地往回走，一定要让四少爷活下来。”

凌宇爆哭成了泪人，他隔着泪眼，望向了四指横断的钟伯，身负重伤的郑老和单腿残废的薛大，终于明白了为何前去赴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老管事们放心，小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让四少爷活下去。”

他弯腰背起了沈淮序，在身后人驾马而去的阵阵铁蹄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没膝的大雪里。

那是此生从未见过的暴雪，天昏地暗里，雪花如令箭狠狠地抽打在脸上。

凌宇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爬起，直到精疲力竭，重重地砸进了雪坑里。

他还是要爬起来，再次背起沈淮序一刻不停地往回走。

可他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片暗夜无边。

朔朔北风掀起了莽莽雪势，一次又一次地吞噬了他，最后一次砸进雪坑后，他如何使力都爬不起来，而背上之人开始泛起了冷意，他绝望得整个人都疯了。

就在凌宇恸哭失声的时候，一个羸弱的身影迎着暴雪，在漫天苍白的底色里，向着他们千里跋涉而来。

近了，他听见沉沉踏雪的脚步声。

更近了，他看见那一身朱墨斗篷掀掉了一身风雪，露出了那张无比熟悉的坚毅脸庞。

凌宇再也忍不住地哭倒在她的脚下，“流萤……求求你……救救四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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