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贫尼

禅音师太举着火把往流萤的身后照去，见朱岁朝脸色惨白地昏睡在枯树板上，左腿绑缚的布条上鲜血尽染，忙吩咐下去：

“没举火把的小尼全都过来，将人抬到下房里，先把血给止了。”

“有劳监院跑一趟山下，把郎中请过来给他看诊。”

“随遇带流萤回去梳洗，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一番令下，在场的尼姑们全都奔忙了起来。

流萤被随遇带到了净室，按在浴桶里，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

随遇拿过她换下来的僧衣，没眼看地道：

“这身衣裳全破了，真不知道你拖着朱猎户是怎么下的山，所幸佛祖保佑，你穿得厚实，没伤着什么大碍。”

“朱大叔那边伤得怎样了？”

“郎中还没赶来，师太刚刚给他止了血，他的命大抵是保住了，就是你——”

随遇忍不住说了她道：“大可不必将他拖下山，你回来报个信，自有周边的猎户组队上去救人。”

流萤周身浸在热水里，仰头靠在了浴桶边上，她望着顶上的房梁道：“师姐，你听听这瓦檐上的落雪声。”

随遇静耳聆听，顶上屋檐传来了扑簌簌的落雪声，她向外望去一眼，暴风雪不知何时裹挟而至，寺院里茫茫一片飞雪，十步之外根本辨不清方向。

“幸好这阵子没下雪，朱大叔在山沟里躺了一夜，已然撑到了极限。”

流萤之前登上山顶，看到了远山尽头翻滚而来的阴霾，低吟着：“若是我不将他拖下山，等到这暴雪突至，也没人会上山救他。”

随遇一时间感慨万千，要不是朱猎户遇见的是流萤，这次他必死无疑。

“我出去给你换身僧衣过来。”

“有劳师姐了。”

流萤洗澡过后，在皮外伤上涂抹了膏药，便躺在床炕上早早地睡了过去。

夜里暴雪肆虐，郎中没有赶上山来。

好在禅音师太及时地给朱岁朝止了血，保住了他的一条命，等到次日郎中过来看诊，他服下几副汤药后，高烧退去，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流萤过去看他时，他躺在床上感激涕零，恨不能翻身跪下给她磕上两个响头。

几经劝阻，朱岁朝才缓和了下来，和流萤攀谈起来。

“流萤姑娘，你为何要上山采药材？”

“卖钱。”流萤言简意赅地道。

朱岁朝很是不解，“既是带发修行，到了这佛门之地，不是要六根清净吗？”

流萤：“断不干净。”

朱岁朝见她如此实诚，也没什么好说的，想着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他都要找机会报答她。

“山上时有野猪出没，姑娘一个人上山，还是有一定凶险，我在姑母山一带狩猎了十来年，这还是头一回受伤，姑娘要是不嫌弃，等我左腿养好了，我就带着姑娘一道上山。”

“朱大叔，俩人之间有个照应，如此再好不过。”

“我知道这山上哪里有药材可采，这城里哪家药铺收药开价高，回头我一并带了你去。”

“那就有劳朱大叔带路了。”

流萤从下房出来，径直回到了静室，她拿起纸笔就给崔嬷嬷写了一封信。

她在信中抒发了拳拳思念之情，还说在寺中修行一切安好，见到了“仓山负雪、明烛天南”，望周嬷嬷一再珍重。

搁笔后，她将书信复读了一遍，而后将纸张折起，塞进了信封里。

随遇推门进来，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将军府派人来查你了。”

流萤经她这么一提醒，忽而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五，可不是府里查人的时候么。

“人在哪里？”

“罗汉殿。”

流萤拿起那封信，直奔罗汉殿而去。

凌宇受老管家嘱托，到青莲寺察看流萤在不在寺里修行。

他原以为她会跪在蒲团上敲木鱼，一脸清苦地诵经念佛，整个人无悲也无喜，黯然地熬着时光度日。

直到再次见着她，看到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鲜活劲，他才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流萤穿了身海青圆领方襟的僧衣走上前来，单手执起地朝他见了礼：

“施主找贫尼何事？”

凌宇被她的言行弄得头皮阵阵发麻，他受不了地道：

“流萤，于公是老管家让我过来巡检，我不得不从，于私是我想过来看看你过得如何，你能不能别和我这么生分？”

“说人话？”

“当然得说人话。”

流萤见他还是这么沉不住气，三言两语就被逼急了，将手里的信件交到他手上，拜托道：“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崔嬷嬷。”

凌宇就知道使唤起他的时候，她才会给自己好脸色。

他将那封信小心地收好，跟着她在青莲寺里四处转悠，“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流萤自谦道，“青灯伴古佛的日子能有什么好。”

凌宇不信，她由内而外张扬出的那种随心舒适感，不可能是装的，“你又不说人话了。”

流萤极轻极淡地瞥了他一眼，改口道：“我在寺里，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凌宇默默地张了口，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又默默地将嘴给闭起来了。

他一路经过了诸多大殿，最后停在了鎏金饕餮纹香炉前，望着那袅娜升起的云雾丧气道：

“流萤，你就是太聪慧了，四少爷才留不住你。”

流萤偏过头，颇有些心绪不宁地看着他。

凌宇还在那里兀自感慨着：

“不像我这么愚笨，四少爷吩咐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从来不去探究缘由，别人就是想探听四少爷的谋划，也不能从我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而我这辈子，只要跟定四少爷就好。”

流萤觉得他的话颇为在理。

凌宇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青莲寺，自作主张地道：

“四少爷将你送到这寺里修行，望你能早日明白四少爷的良苦用心。”

“什么？”

“悔过自新，在佛祖面前虔诚地反思过往犯下的过错，写下忏悔书，下次我来巡检的时候，可以帮你一并带给四少爷。”

凌宇一心为她着想地道：“以我对四少爷的了解，只要你低头，他定会让你回府的。”

流萤将他带到了山门前，再次单手行礼道：

“佛说嘴上不积德，害人终害己，奉劝施主还是沉默是金为好，贫尼言尽于此，施主一路走好。”

凌宇被她气得憋了一肚子火，当场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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