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赴死（上）
明宗帝透过他那英挺的眉目，仿似看到了已故的沈老将军。
“你这性子像极了你祖父，又直又冲，要是他还健在，定会说出和你一样的话来。”
沈淮序这一招试探委实过于冒险。
皇上年过花甲之后越发地多疑，他忌惮太子日益丰满的羽翼，恐会威胁到他的帝位，于是大力扶植殷王与之抗衡，以制约整个朝局。
殊不知这样的权衡之术，令朝堂的党派之争愈演愈烈，耿直奉公的贤臣被排挤贬谪，蝇营狗苟的小人开始当权得势。
国库连年亏损，百姓艰难度日，殷朝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
太子被贬离京，在外人看来是受科举案的牵连，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断臂求生。
沈淮序接过总管太监递过来的贡茶“龙团胜雪”，抿了一口道：
“微臣犹记得，旧时祖父常常进宫，为的就是和皇上下几盘围棋。”
“他每次进宫，身后总会带上你这个顽童。”
明宗帝拿手指着他，念旧地道：“那时的你不过七八岁，转眼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你都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
沈淮序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总管太监立时又将贡茶给他续上。
“微臣当年执意跟着祖父进宫，不为其他，就为了吃上御厨亲做的那一块酥油鲍螺。”
明宗帝经不住朗朗笑出声来：
“朕每回见你搁圆凳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还以为你沉得住气，小小年纪就有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风范。”
“实不敢欺瞒皇上，微臣那时馋得灵魂出窍，只好在那里干坐着。”
“没看朕和你祖父下棋？”
“微臣一心想着酥油鲍螺，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明宗帝龙颜大悦，开怀地笑了良久后，方才歇了声道：
“亏你祖父还自诩棋高一着，每回赢了朕，还要在朕的面前吹嘘他的棋艺后继有人。”
他忽而就有了旧仇得报的快感，“还好这话让朕给听到了，要是你祖父泉下有知，他不得掀了棺材板，爬起来抽你一顿不可。”
君臣两人对视一眼，又吟吟地笑出声来。
明宗帝许久未曾如此畅怀了，朝外令了一声：
“来人，让御膳房做一屉酥油鲍螺，给沈小将军带回去。”
“奴才遵命。”
总管太监领命而去，宫门四阖，宣德殿里落下幽幽冷寂。
沈淮序赫然发现，只不过短短两盏茶时间，明宗帝褪去了笑意，那张疲态尽显的脸竟苍老如斯，像极了冬日里的枯槁老树，只剩下一具空壳在风中挺立。
明宗帝将那盘棋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声威地道：
“残局也是棋，既上了桌，便要分出个孰胜孰败。”
他一眼高深地看了过来，“你看了这么多棋局，你祖父就没跟你说过这个理？”
沈淮序隐隐明白了他为何执意要下这盘棋。
两子夺权之势愈加明朗，朝堂局势失控，俨然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他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在继位这件事上，他亦在摇摆不定，不知该选太子还是殷王继承正统。
而如今朝堂之所以风平浪静，一是他依然在执政，二是立储遗诏未定，双方都还在按兵不动。
而他召见自己，执意要下这盘棋，是在试探太子党，还是在给太子最后一次机会？
须臾之间，万般念头一闪而过。
沈淮序只在乎一点，不管皇上最后是何决断，他都要断了殷王的出路，让皇上别无他选。
“微臣还是那句话，孰胜孰败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破局的关键在于，皇上是选白子还是弃黑子。”
“这棋局上迷障重重，何况皇上当局者迷，微臣请愿一试，拨去这迷雾遮拦，让皇上看清时下的棋局再做定夺。”
明宗帝没料到他会将这件事看得如此通透。
他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深深地锁着白眉，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齐齐地从四肢百骸涌进了骨血里。
良久之后，他幽幽沉黯地开了口：“你要如何行事？”
沈淮序离座起身，跪在地上叩首道：“微臣只要一个紫檀雕龙纹镀金长盒便可。”
明宗帝听他点名要了专门呈放圣旨的盒子，胸中霍然明朗，如此睿智敏捷，比起他祖父来竟也不差分毫。
“朕赐你这个锦盒。”
“微臣谢主隆恩。”
沈淮序拿着紫檀雕龙纹镀金长盒从宣德殿里甫一出来，各路眼线就将消息传了出去，不过一炷香时间，该知道的人就全都知道了。
明宗帝的病情持续恶化，两党相争之势已然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
谁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谁就是王权最后的赢家。
如今太子迟迟未被明宗帝废弃，殷王已经快按捺不住了，眼下沈淮序又拿了专门呈放圣旨的镀金长盒出了门，殷王彻底游走在了疯魔的边缘。
但凡那个镀金盒子里呈放的是传位诏书，殷王就不会让沈淮序活着踏出这个宫门。
各方势力暗潮涌动，悄然地往宫中集结。
沈淮序行至半路，在宫道上遇见了正在巡查的殿前副都指挥使谢惟龄，蓦然停下了脚步。
谢惟龄抬手止停了身后的禁军，例行排查地向前行了两步，拱手见礼道：
“沈小将军鲜少在宫中露面，不知去往何处宫门，若是不识路，末将可让侍卫亲军在前方带路，护送沈小将军出宫。”
言毕，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那方锦盒。
沈淮序婉拒了他的好意。
“有劳谢指挥使费心，我去往的是乾元门，走的是正门正道，顺着走下去便是，用不着亲军护送。”
话里话外都是暗示。
谢惟龄拦在他前面，给足了他前门有拦截的提醒。
沈淮序在他看向锦盒时，微不可察地摇了头，无声地告诉他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末将不打扰沈小将军行路了，告辞。”
谢惟龄往后退了一步，最后看了他一眼，领着身后的禁军继续往前走。
那一眼辞别，默然成殇。
殷王在乾元门设下了重兵埋伏，一旦局势失控，沈淮序不可能活着出去。
而他不能回头，更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传位圣旨还没拿到手，大局未定，他要肩挑重任地继续往前走。
即便是死，他也要义无反顾地赴死，就和沈淮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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