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半桶水

薛老太医给沈淮序诊了脉，开了副外用汤药后，便由凌宇送出了府。

沈淮序趴在床榻上一动未动。

水杏端了水盆过来，绞拧了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水，落英则是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厢房外人头攒动，下人们往来奔走地忙个不停。

沈淮序微阖着眼，不知是谁扯动了背后的伤口，他暴躁地呼喝了一声：

“出去——”

厢房为之一静，丫鬟小厮们全都不敢动弹。

沈淮序没听见出门的动静声，又低喝了一声，“流萤留下，其他人出去。”

钟伯朝外摆摆手，丫鬟小厮们纷纷鱼贯而出，他将药箱交到流萤手里后，掩门退了出去。

“四少爷，奴婢这就给你换药。”

流萤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烧伤膏，代替了传统的药酒，淋在了他皮肉狰狞的伤口上。

沈淮序只觉背上泛起阵阵湿凉，压下了那火烧一片的灼痛。

“你上的是什么药？”

“烧伤膏。”

流萤看着药膏渐渐渗透了锦衣，拿起剪刀，动作轻微地将衣衫一寸寸地剪下来。

“四少爷刚刚经受了鞭伤，伤口渗血渗液，烧伤膏恰有敛收生肌的功效，还能兼顾凉血，用在伤口上再合适不过。”

“你怎会知晓这些？”

“香怡馆的歌伎接客时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什么癖好的都有，她们的身子时常青一块紫一块，奴婢换药换多了，自会懂一些。”

沈淮序忽然不作声了。

她极轻极柔地拉起衣衫，而后一刀剪断，再从血肉里一点点地扯出布条，抬手扔了出去。

痛感微乎其微。

他一时想到了之前的种种，发现很多事都有迹可循。

“谁教你养花？”

“教习的瑶娘子。”

流萤对他感激不尽，若不是他挡在前面挨了这顿鞭子，最后被按在长条凳上挨板子的就是她了。

那种孤立无援的濒死感，差一点要了她的命。

劫后余生的唯一念头，就是处理好他的伤口，即便他并不是为她出的头。

“十二岁出师之前，我一直贴身伺候着瑶娘，跟在她身边学规矩学本事，瑶娘种了一手的好花，我便跟她学了些皮毛。”

“识不识字？”

“识得几个字。”

“你这按揉的手法也是在香怡馆学的？”

“不尽是。”

她想起上次对他撒了慌，拿崔嬷嬷当借口骗了他，不成想他心思如此缜密，顺着这千丝万缕的牵连，一下就拆穿了她的谎言。

“瑶娘时不时地头疼脑热，嘴上总抱怨着浑身乏力不得劲，郎中看了好几次都不见好，奴婢一上手给她推揉按按，她又活了过来。”

“后来到了将军府，手艺日渐生疏，是在给崔嬷嬷揉肩锤腿后，手法才日益精进，奴婢委实没有撒谎。”

他只问了一句，她就找补了这么一箩筐的话出来，足见她在这件事上有多心虚。

流萤将裂开的衣衫布条全部撕扯下来，暴露出那一道道狰狞可怖的鞭伤，她看着那交错在一起的伤口，骇得颤了颤手，紧接着便是眼眶一热。

沈淮序迟迟地没等到后面的动作，就见一条巾帕不明所以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何用？”

“四少爷兴许会用得上，奴婢先放在这里。”

流萤拿起水盆里的热巾，绞拧了水，拭去他额上的细汗后，又将准备好的一炉沉香搁置在了案几上。

“少爷，奴婢要动手换药了。”

她说着用汤药清洗了一遍伤口，又用棉条蘸取烧伤膏，均匀地涂抹在翻起的血肉里。

沈淮序看着那条巾帕，忽而明白了她的用意。

又是抹细汗，又是沉香安神，又是巾帕咬嘴的，他都没有她觉得的那般疼。

背上的痛感不显，倒是这凛冬天里涂抹烧伤膏，当灼痛渐渐退去后，凉飕飕的冷意便开始漫了上来。

流萤将炭火往近处移了移，可他的后背还是冷了再冷。

没办法，她只好徐徐地在伤口上吹出温热之气，手上加快动作地将剩下的伤药涂抹完。

他后脊的肌肉立时紧紧地绷着，酥麻的快感阵阵袭来，他忍了又忍，什么也没说。

流萤见他整个人都绷着，只道是下手重了，戳中了他的伤口。

“四少爷要是疼得厉害，不妨咬一咬那方巾帕。”

沈淮序戏谑道：“你除了换药、养花、识字、揉按，还会什么？”

“奴婢就会这些。”

“弹曲逗趣，歌舞献媚什么的会不会？”

流萤涂抹完伤药，正往回收拾着药箱，突然听到这句话，只恨之前换药时没对他下狠手，这人还真是风流浪荡子，本性难移。

“奴婢只是瑶娘身边的婢女，素日里伺候着瑶娘的起居，还没来得及学这些艺技，就被卖进府做了粗使丫鬟。”

她没了之前的热忱，冷淡道：“四少爷该起身包扎了。”

沈淮序从床榻上坐起，由着她在后背一圈圈地缠绕纱布。

“没学过，至少也耳濡目染过，是这意思？”

流萤手上的动作一滞，继而将纱布更紧地缠绕在他身上。

“奴婢见过，但没学过。”

“那就是半桶水，难怪会晃得到处响叮当。”

沈淮序气郁地吐出了半口浊气，不欲再说她什么。

她和青楼红馆的歌伎舞姬不同，也和府邸宅院的水杏落英相异，实心眼，纵有诸多花招，即便时有谄媚，他也能一眼看穿她的意图，左右不过是保命罢了。

推揉按肩如此，验伤换药亦是如此。

可他却在她的手法下生出别样的心思，尤其是她按肩按到了爽点，换药后尽往背上吹气时。

究其根源，还是她在红馆里耳濡目染了那些艺技，无师自通地学了些门道而不自知。

最是这半桶水的柔情，要人命。

流萤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手上缠紧了纱布，在他背上打了个结。

沈淮序又问了她，“你为何会被发卖进府？”

“奴婢九岁那年，瑶娘染了重疾，很快就病入膏肓。”

流萤将纱布装进了药箱里，顿了顿又道：

“弥留之际，瑶娘为我寻了一条生路，她说将门沈家有着百年赫赫威名，后代尽出英杰，主母治家严明，她将我送到府邸做丫鬟，为我寻了一处庇护所，她死也安心了。”

这是瑶娘的原话，她没有半句掺假地说与了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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