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纸疏成风雷动
船行三日,已入淮南地界。
江风渐凉,水汽氤氲,两岸青山如屏徐徐展开,却又在暮色中透出几分森然。
舱内烛火轻晃,映着欧阳昭凝重的脸。
他摊开那幅泛黄的《江南水道经纬图》,指尖缓缓落在一处蜿蜒曲折的支流上。
“此处名为‘断肠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江底潜伏的恶鬼,“两岸密林遮天,古木参天,连飞鸟都少有踪迹。历来是私盐贩子换货、亡命之徒藏身之所。若有人想截您……必选此地。”
应竹君倚窗而坐,素白衣袍垂落于地,身形单薄如纸。
她咳嗽两声,帕角渗出一抹暗红,却随手掩去,目光沉静地扫过地图上的每一寸标记。
她的视线久久停驻在“断肠湾”三字之上,唇角忽然微扬,像是一朵寒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会走那里。”
她抬眸,唤韩十三取来火漆印与空白公文。
笔锋一落,朱砂如血,一道“户部急令”迅速成形——着沿江各州县清查近三年漕粮出入账目,七日内呈报副本至钦差行辕。
“盖印。”她淡淡道。
欧阳昭心头一震:“可……这并非圣谕,也无尚书签押,一旦被查……”
“正因不是真的,才够逼真。”她将公文递出,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我初南下,尚未立威。此刻骤然下令查账,地方官只会觉得我急于建功、不谙实务。越急,越乱。他们自会忙于对账、销毁证据,甚至彼此猜忌攻讦——而真正的杀机,反而藏在这份‘慌乱’之后。”
她说完,闭目靠回椅背,似疲倦至极。
可欧阳昭分明看见,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玉佩,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掌控力。
当夜,万籁俱寂,江流无声。
她独入玲珑心窍深处,步入【观星台】。
这里没有穹顶,只有浩瀚星河倒悬头顶,银河流转,星辰生灭。
她咬破指尖,以心头精血点燃中央星盘。
刹那间,光影翻涌,时间如潮退去,未来五日之变在虚空中徐徐铺展——
苏州知府深夜焚毁田亩册籍,火光映红半座衙门;
松江盐课司紧急调兵,封锁所有码头渡口,百姓不得出入;
太湖之上,一艘画舫隐匿于烟波,数名地方豪强密会其中,觥筹交错间吐出“民乱阻钦差”四字;
画面最后,一道黑影立于高塔之巅,手中展开一卷文书,赫然是她亲笔所书的《江南赋税十弊疏》抄本!
星象戛然而止。
她睁眼,眸光如刃,唇边却浮起一抹冷笑:“原来如此……他们不怕我查案。他们怕我把真相写得太明白,怕天下人读了这篇疏文,再无法装聋作哑。”
这一纸疏文,字字如刀,剖开的是江南膏肓之疾,更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赖以生存的根基。
她不动声色,已在人心深处埋下了一颗雷。
次日清晨,江雾未散,小舟靠岸补给。
应竹君命人在舱中设宴,邀沿途接驾的州府小吏共饮薄酒。
席间谈笑风生,她以病弱之姿执杯敬酒,言语温和,只字不提公务,反倒说起前朝诗文、书院趣事,令人如沐春风。
可就在众人告退之际,那份伪造的“江南劣员名录”被她“无意”遗落在茶案之上——墨迹清晰,名单详尽,连某县主簿纳贿三十七两白银之事也赫然在列。
不出半日,消息便如野火燎原。
“应少傅带了黑名单南下!”
“听说户部已有密档,此次巡查,凡涉贪者,一律革职查办!”
“你家大人可曾清理旧账?莫要成了榜上之人!”
恐慌如瘟疫蔓延。
有官员连夜遣散门客,烧毁往来书信;有一县令急令衙役追回已送往京城的家书,生怕片言只语惹来杀身之祸;更有甚者,竟派人暗中打探钦差船队行踪,妄图提前布局……
而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立于船头,望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神色平静。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垂。
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不堪风寒的少年钦差副使,早已用一张嘴、一支笔、一颗心,搅动了整个江南的风云?
就在此时,韩十三悄然靠近,声音低沉如铁:“小姐……不对劲。”
她未回头,只淡淡问:“怎么?”
“连日有轻舟尾随。”他目光紧锁江面远处,“船上人均戴斗笠,不靠岸、不捕鱼,也不行商,只是远远缀着。不像劫匪……倒像是探路的眼线。”江雾渐浓,如纱似瘴,悄然缠绕在千帆之间。
夜色沉沉,水声低咽,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应竹君立于甲板之上,素白长袍被夜风鼓动,身形单薄得如同随时会随风散去的纸影。
然而她眸光清冷,目光穿透迷蒙雾气,落在远处水道交汇之处——那里,一道横亘江心的黑影正缓缓浮现:一艘破旧漕船斜沉于浅滩,船体半没水中,桅杆断裂处挂着腐烂的布幡,像一具溺亡者的尸首横陈咽喉要道。
“果然动手了。”韩十三从暗处走出,声音压得极低,手已按上腰间刀柄。
他眸中寒光闪动,扫视两岸密林,“弓弦绷紧之声已有三处,皆藏于高枝枯藤之后,箭镞朝向主舱。另有八人潜伏下游礁石群,持钩索与火油袋……是老练的截杀布局。”
应竹君轻轻咳嗽一声,指尖抚过玉佩边缘,那温润触感像是唯一将她与这冰冷现实相连的纽带。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他们以为我怕死。”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已亲手将那封假信投入归墟殿的虚空之中。
火焰无声燃起,不带一丝温度,却照亮了玲珑心窍深处那一片混沌之境。
功德之音轻鸣,【书海阁·舆地副卷】开启,一幅虚幻沙盘自心窍中升腾而起——山川可移、河网能转,竟可推演兵势流向、舟楫进退。
她以指为笔,在断肠湾处划出三道迂回航线,又于支流岔口埋下七处疑兵标记。
那一刻,她看见了自己的“死”法:
火攻焚舟,尸骨无存;
毒烟熏舱,满船俱灭;
水鬼凿底,沉江喂鱼……
三条命途,皆指向同一种结局——钦差副使应行之,死于江南道上,死因成谜。
可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她的生死。
“欧阳昭所传明码文书,早已被细作截获。”她在心中默念,“‘初七验盐仓’?荒唐至极。扬州盐课司年前便奏报仓廪空虚,哪来的三十艘粮船待查?越是不合常理,越令人信以为真——因为他们希望我相信,有人蠢到用朝廷明码传军机。”
所以她放任那名随从“失足落水”,任其挣扎呼救,让湿透的信封顺流漂向对岸芦苇丛中的黑影。
她甚至特意嘱咐那人高喊一句:“莫要弄丢了大人的令书!”
一字一句,皆是饵。
而现在,鱼已咬钩。
“让他们以为我在船上。”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若耳语,却清晰传入韩十三耳中。
下一瞬,一道黑影自船尾悄然滑入水中,无声无息,如游鱼入渊。
那是暗十一——九王府亲训的暗龙卫,受封意羡密令护她南下十里,实则已随行千里。
他口中衔刃,身负防水油布包裹的密函,正是她亲笔誊写的《江南赋税十弊疏》真本,此刻正送往太湖东岸一处隐秘联络点。
与此同时,主船灯火依旧明亮,仆役往来不绝,舱内甚至还传出琴声袅袅,似有宴饮未歇。
可应竹君的身影,早已退回内舱静室。
她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再度踏入玲珑心窍。
归墟殿中,心灯未燃,唯余一片幽暗。
她将那封已被拆阅、复又伪造如初的密报残页投入虚空——那是昨夜从一名伪装成艄公的细作怀中取来的情报副本,上面赫然列着江南七府参与贪腐的官绅名录,末尾朱批三字:“尽除之”。
火焰再起。
“功德+800,累计解锁【书海阁·兵策别录】。”
刹那间,无数竹简自虚空中浮现,皆为古之名将奇谋:李靖夜渡阴山、韩信用背水阵、岳飞设伏牛头山……她并不贪多,只取其中一策化用——虚旌惑敌,反客为主。
指尖轻点沙盘,她将原本部署在下游接应的两艘巡江快舸调往北线支流,命其悬挂钦差旗号,彻夜敲梆巡哨;又令韩十三分派二十名精锐换上民夫粗衣,携假账册与空印盒,提前登陆小洲,做出“连夜转运文书”之态。
“我要他们看花眼,听乱心。”她睁开眼,唇角微扬,眼中却没有笑意。
就在此时,心口骤然一痛。
仿佛有根无形之针刺入胸腔,直抵灵魂深处。
她猛地喘息,扶住案沿,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归墟殿中,那幅刚刚展开的江南沙盘忽然震颤,边缘裂开一道细微金纹。
而在最深处的太初仙阙投影之上,第三行小字幽光暴涨:
“献祭者,不得归。”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不是恐惧,而是了然。
每一次借用玲珑心窍预知天机、改写局势,都是在透支性命与命数。
母亲当年为何早逝?
族中先祖又有几人真正寿终正寝?
这仙府不是恩赐,是契约——以血肉为薪,点燃权谋之火。
可她不怕。
前世被囚冷宫,指甲剥落、喉骨碎裂之时,她便发誓:这一生,宁做执刀人,不做待宰羔羊。
纵使魂飞魄散,也要让那些踩着她家族骸骨登顶之人,跪着下来!
子时三刻,江面骤起浓雾,非雨非露,浓稠如乳,十步之外不见人影。
水流变得滞涩,连波涛声都仿佛被吞噬。
忽然,船头哨岗一声短促警讯——
“前方水道封锁!两侧林中有异动!”
应竹君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袖,神色平静得宛如赴一场旧友之约。
她走出舱门,立于甲板中央,风吹起她鬓边碎发,露出那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垂。
远处,沉船横亘,杀机四伏;近处,属下握刃待战,杀气弥漫。
她望着那片浓雾深处,唇角微扬,轻声道:
“等的就是这一刻。”
话音未落,江心雾霭猛然翻涌,似有巨兽将醒。
十余艘快艇破浪而来,悄无声息,却又迅猛如电。
船头皆绘血口獠牙之兽首,漆黑狰狞,在雾中忽隐忽现,宛若冥河驶来的催命舟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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